连续已久的梅雨终于停止，久违的阳光再次映照大地，呈现出一份详和的气氛。可惜在我而言，沐浴在这种温暖之下，并未能令我的悲伤融化。即使抬头眺望天际，这片蔚蓝仍蒙上暗淡的灰尘。

山头上的枯木尚未来得及长出绿芽，遍地的落叶正在腐朽，化作大地的养分。漫天飞扬的纸钱儿，轻巧地散落，如同白色发黄的地毯。身穿着传统的孝服，跟着丧葬的队伍前进。嘈杂的葬歌无法传入心中，哭干的泪水只余下泪痕。

自出生以来，一直陪伴在侧的亲人忽然消失，情感悬浮在半空没法子着地。第一次学会叫「爸爸」、「妈妈」的是什么时候？又从何时开始变得连称呼也省略下来？如今我已经没法子再叫唤……即使再次呼叫，他们亦已经听不见了。

踏在满是泥泞的山路，默默地跟随往前走。我凝望着那沉重的棺木，想起最后与爸妈一起吃饭。闲闲地说着家常话，笑说明天准备要做的事……可惜「明天」永远消失，我们不能再共渡之后的每一天。

亲人只剩下大姊，日子却还是要过。我的年纪已经不小，再不可靠也总算是成年人。故此我向大姊提出休学，直接工作以帮补家计，可惜她却生气地回绝。轻抚自己的肚皮，现在我更不敢增加她的烦恼。

注视大姊纤瘦的背影，我心中更是难过。这时我思及昨天在灵堂中，白医生所提出的「建议」。

为着准备葬礼前的大小事宜，大姊一早起来到此打点。而我亦帮助整理冥镪。忙碌了一会，待各方妥当后，我便走到灵堂后方爸妈所在的房间。在遗体保存师的修复下，他们就像睡觉般静静地躺着。

伸手触及遗体冰冷的脸，脑海浮现了许多的回忆。犹如砂砾似的琐碎，又如瑰宝般珍贵。一直伴随我成长的至亲，从今将成为永诀生死分离。

此时灵堂传出对话的声音，我皱起眉头看了看手表。开始的时间还未到，难道是工作人员？我走出外窥看状况，没有料到来者竟是白医生。他一身朴素的打扮，看起来满正常的模样。然而他那莫名的笑脸，却让人非常厌恶。

「楚宁小姐，请将离交给我吧！」他先行开腔，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对大姊说。

语毕，白医生的微笑显得越来越诡异，更摆出一副分高高在上的姿势睨视别人。这样子是参加葬礼应该有的态度吗？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中不免燃起阵阵的怒火。剎那间，大姊的怒意亦急升，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眼神的交接之间，带有浓浓的火药味。

「如果你是想来生事的，请立即离开。我一个人也可好好地照顾离！」虽然身高差上大姊处于劣势，但她仍能抓住对方的衣襟，很有气势地叫喊出来。可是同时间，我有一股动荡不已的不安。

自从爸妈发生意外后，白医生「巧合」地出现眼前，更「顺势」将我带往医院。难道真的只是偶然？我不相信爸妈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太多的巧合，反而令人更感到虚假。像是分散的小点，我未能找出线将之串联。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平息他们的争吵，始终应该予逝者安宁的环境，静静地离去。深呼吸了一口，略为整理一下装束，我便迈步走进灵堂内。如此的一下子，我就变成他俩的焦点。随即白医生愉悦地趋近，嘴角微微地向上扬。

「早安，离。」虽然他用尚算平稳的语调吐言，但是依然没法掩盖其内心的兴奋。

难怪大姊会这么生气，我看到也觉不高兴啊！而白医生或许是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便把笑意收起。

「你来干什么？」我略皱着眉问道。

他瞇起眼睛默默地凝望着我，令我赫然地向后退，更感到其背后有着奇异的打算。大姊有见及此，就介入我俩之间，想保护我远离他。然而白医生只是耸耸肩，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踏前一步。

「我真、心、真、意想帮助你们。离应该也明白，要姊姊独力顾家是很辛苦的！」他的视线越过大姊，凝视站在后方的我。其语调有种空洞的可怕，彷佛要把人拉进不见天日的深海中。

心头一沉，深感人心变幻难测，已没法子只活于看不清的世界。或许是爸妈的离世，或许是自己慢慢离开温窒，心境逐渐起了变化。宽大的灵堂无声，过于洁净的气味吸进肺部。定眼凝望这往昔的友人，我出奇地扬起一抹微笑。

轻轻地拉动大姊的衣角，我定神对视之，然后眨动双帘示意愿能自己处理。我从护庇下走出，正式与白医生面对面对视。大姊在我背后，拉起我发冷的手，让我努力把想表达的道出。

「假如你是真心来上香，我很欢迎。可是若果只为说出这么的话……那真是很抱歉，请回、不送。」

认真地把句子吐出，我笔直地凝视他的双目。浅浅地呼吸，我俩均陷入沉默中。他的目光过于混浊，实在没法猜测他的意向。僵局持续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张开那封紧的片唇……

突然大姊纤柔的手牵拉着我，让我从沉思中回到当下，发现已抵达山林间的墓地。枯叶与绿草交替盖满大地，湿润的土壤为新芽添上生机。清楚生、老、病、死皆是生物会有的常事，可是哀恸的悲恸却无法断之。

丧葬之音依然在凄怆地奏着，明明是多么的吵耳，然而我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失去至亲的空洞感，正吞噬自身的灵魂。大姊默默地捉紧我渐渐发冷的手，坚定地看着前方。我亦努力把心情平静下来，抱紧怀中的花束，陪伴父母走这最后一段路。

再见了，爸爸、妈妈。谢谢你们的照顾，也很抱歉我没机会照顾你们，反是总让你们担心……千言万语尽在心头，想说的话是如此的多，如今只能留在心底。大姊和我伫足在最接近的一侧，看着棺木徐徐下土。给予逝者最后的哀悼，致上怀中的花束。

看着黄土一层层地将爸妈淹没在下，泪水悄然滑下。纵然明白已经没法子再见，视线仍然不想离开。将之紧紧盯着，直至完全没入沙土中。作为永久的沉眠。心底明白即使很悲伤，我们还活在世仍然要继续之后的生活，还未能停下来。

在黄昏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淡。寂静的山间小路有着凄清的味道，微风迎面吹来，把空虚的灵魂贯穿。

「你要小心那变态的男人，尽量不要与他独处。」大姊缓缓地开口，语气中带有告诫的味道。

她所指的应该是白医生。谁叫昨天他走之前，突然以吻代话。如此被别个覆上双唇，实在教人有骯脏的感觉。

「知道了。」我有点灰暗地回答。

轻轻抚摸手中的戒指，想起过去与清水共度的时间，不自觉就扬起苦涩与甜蜜混杂的笑容。大姊也许担心我仍接受不了，便更是拉紧我的手，令二人的距离更是贴近。对，我不是独自一人呢！

再者，即使清水是生或是死，我俩之间的承诺也不会改变。

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啊……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