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王菲《流年》
钱以琛小时候话不多,很内向。何欢做他舞伴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话唠一样得得个不停,说十句都换不来他一句回应,“谈话”往往到最后变成一个人的单口相声,她自言自语自娱自乐,他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这样的舞伴着实无趣,不过好在没过多久他就因为大跳跃伤了腿没再来了。新的舞伴是一个阳光男孩,不但爱笑而且特能说,跟何欢甚是臭味相投。两人一见面从吃了什么东西聊到看了什么电视剧,然后话题不重复地把漫画、公园、博物馆、动物园、植物园甚至《十万个为什么》都聊上一遍,过了休息时间练舞时还兴致不减,挨了老师好几次训。
钱以琛本来深恨母亲从小把他当女孩养,总给他留长头发,穿得漂漂亮亮,还给他穿裙子,让他学跳舞。都已经初中了,还强逼他上芭蕾舞课。他故意摔断腿,就是为了反抗这种冷暴力管理。如愿以偿之后,却总是心内空空,若有所失。当他听到身旁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说长论短时,忽然意识到这种空虚竟然来自于对一个女孩子的想念。她皮肤光洁嫩滑,像一整块的水豆腐;头发黑亮柔软,微卷的弧度泛着动人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她的声音很好听,说起话来像倒豆子,噼哩啪啦一会儿就能说一堆。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闪着猫眼石一般的光,一旦看到,就会让人挪不开眼。
日思夜想关于她的种种,越想越焦灼,连往日觉得令人厌弃的芭蕾现在也美好得不像话,与她共舞的每一个场景,仿佛都镌刻了甜美的印记,最后简直忍不住想去看她的冲动。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再反悔又拉不下面子。他挣扎了好久,有一天终于控制不住想见她的欲望,在少年宫芭蕾舞教室附近徘徊了三个多小时,才在她下课的时间装作不经意地慢腾腾从门口经过。
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活泼,扎着羊角辫,蹦蹦跳跳地走出来。与她肩并肩一起出来的是另一个男孩,两人有说有笑一直往前走,根本没注意到旁边恶狠狠瞪着他们的眼神。他一气之下再也没有找过她,但记忆里她的眼神却一直闪亮如星。
再次相见,她拉着行李箱、扎着长马尾往报到处走,一路意气风发、笑意盈盈的模样吸引了一众男生的目光。钱以琛对着她微笑,她只当他是好色的登徒子,礼貌而疏离地弯了弯嘴角,笑得没有一点诚意。
他能听到心里涌上来的喟叹:这样美好的女孩子,可惜却从来不肯多看他一眼。
她总是忽略他,一次又一次。
看到她在别的社团前咨询,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嘴角浮起一抹笑,打电话给美芹社的负责人:“把何欢的联系方式发给我。”她的命脉他都知道。他知道她外公崇尚传统文化,也知道梁安其实是她双胞胎弟弟。“我给他起的名字,梁安,哈哈,好听吗?我外公姓梁,是中文系的教授,我们家其它孩子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她曾得意地向他炫耀自己的“成果”,也讲她和弟弟之间的恩恩怨怨。可现在她竟对所有人说,那是她男朋友,这令他哭笑不得,又有些欣慰:好在她不是把被爱当成虚荣的人。
工管系十月份组织了一次学术会议,他负责场务,何欢做志愿者。忙完坐下来,她翻看会议赠送的刊物资料。钱以琛看她盯着杂志封面的年度人物,嘴角微微勾起来,娇俏可爱,令人怦然心动,不由就想在她面前卖弄自己的见闻广博:“他可是华尔街投资界的名人,著名金融分析师,行业内的大师级的人物,专业水平国内几乎无人能比,就算在国际上能与他相抗衡的也不多。咱们学校管院院长死缠烂打,磨破嘴皮人家才看在母校的份上卖他面子,答应做管院的客座教授。上的课没几节,钱却拿得不少。金融系很多男生都以他为榜样,女生把他当偶像,还有把嫁给他当作终极梦想的。”
何欢笑了,手指拂过封面,轻掸去落下的细尘。
他如数家珍地讲关于那位成功人士的种种轶闻趣事,何欢听得津津有味。
“他还特别幽默,”见她感兴趣,他讲得越发眉飞色舞,“有一次我们提问起财富的保值手段,有同学问他最有价值的财富是如何投资的,他竟然一脸认真地说,我最有价值的财富就是我的家庭,其中最为贵重的便是我家小公主,目前所有投资手段仅限于保值,如果需要升值的话,我会建议她考虑一下摩纳哥王子。当时我们都笑翻了,后来又就听到女生八卦多了一个新说法:成为何静远的女人,不如成为他的女儿。”
何欢笑得愈发甜蜜,看着照片的眼神也更加温柔。
他看到她的眼神,有点惊讶:“你知道他?”
她点点头,笑得很甜美,像是沉浸在回忆当中。
他有些不解,试探地问:“你——不会也崇拜他吧?”
“嗯,多少有一点儿。”她盯着杂志上男人俊朗的脸,陷入沉思。
他惊异不已:“你一个中文系的女生,怎么会崇拜金融界的男人?难道就因为也姓何?”
“不仅仅是崇拜,我爱他。”她笃定地说。“我当然姓何。”
他骇然看着她:“爱?你了解他吗,就敢说爱?他已经结婚了,有老婆有女儿!”难怪她对学校的小男生都不理不睬,宁肯让自己的亲弟弟来做挡箭牌!原来她像无数年轻女孩一样,爱的是英俊多金的老男人!他简直心痛得发抖:一直以为她是不一样的女生,最终却发现她和别人一样,爱慕的不过是表面的浮华。
“我知道啊。”她骄傲地笑着,“我爱他是因为他给了我生命,也一直深爱着我。”
“给了你生命?”他愕然。
“对呀,他是我爸爸。”
“什么?!你竟然是何静远的女儿?!”他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对于我来说,他只是我爸爸。至于什么顶级金融分析师、特聘教授、著名投资顾问等等之类的虚名,都是别人给的。在家里,他就是个最普通的父亲,虽然工作忙,性子也有点闷,但他爱自己的妻子,疼爱自己的孩子,尽己所能地让我们快乐,教育我们陪伴我们。这些远远比他是谁更重要,不是么?”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何欢又有了新的认识。
“小时候我爸爸每次回来前都会问我,最近开不开心,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有没有学到新的东西。他给我带全世界最宽广最温暖的父爱,也给了我完整美满的家庭生活。这样的爸爸,让人没理由不爱他。”
年少的时候她兴致勃勃讲起自己的爸爸,说的都是他如何耐心、如何体贴、如何善于教育孩子,他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慈父,没想到竟是赫赫有名的金融界奇才何静远。想来她的妈妈也一定出身不凡吧?想想自己平凡的家庭,他忽然生出小小的自卑,原本胜券在握信心满满的状态像被戳了洞的气球,一点点瘪下去,气势也弱了大半。但他知道,何欢还有软肋在他手上,整个学校,知道她和梁安关系的,应该没几个吧?所以只要他“无意”间提起她男朋友,她都会立马升级到完全警戒状态,低声下气对他千般讨好,百依百顺。
要是他知道何欢威逼利诱何乐的过程何其艰难,那他一定能理解她维护胜利果实的决心。何乐真的不愿做一件事时,她就算绞尽脑汁也没用,因为彼时他软硬不吃——如果他服软,那这个问题一定不是原则性问题。当时他看上隔壁班的一个小美女,所以不管是要将他尿床的壮举公之于世还是扣他月钱,他的态度只有一个:没门儿。用他的话来说,不给名分的恋爱等于没有恋爱,要么不谈,要谈就不做地下党。国际学校氛围宽松,早恋都是公开的秘密。对于何乐这种油盐不浸的货,何欢气得跳脚。
最后她不得不拿出压箱底的“绝杀”技能:“何乐,爸爸妈妈是不是让你照顾我?”
他点头。
“你会听他们话的对不对?”
他继续点头。
“如果你不肯答应,那我就会碰到很多麻烦:每天被跟踪,学习受干扰,还有可能受到人身攻击或者伤害。你是不是有责任保护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只要我们公开假装是男女朋友关系,那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他呆愣半晌,最后一脸慷慨悲壮之色,声音里都是沉痛:“好,我答应你。”
杀手锏这种东西,轻易不能用,但在关键时刻,永远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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