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好事愈近,而李莫愁也终于收拾起了心情。虽然依旧终日不出房门,但是对于前来送饭送水的伙计,也不再冷眼相待。甚至偶尔也会下到大堂,亲自去点上一壶酒,独自品酌。
随着时日流失,李莫愁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日,李莫愁早早收拾了包袱,准备离开嘉兴城。只是一想到此番下山,竟是经历如此一段刻骨铭心,不由得又有些不舍。于是推开窗户,想再多看一眼嘉兴城的每一条街道。
正此间,街上传来一阵吹打声响,远远望去,却见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迎娶新娘。只见队伍最先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一人,英俊潇洒,不是别人,正是陆展元。
路人纷纷围观,送上祝福。这边队伍中不断有喜钱、喜糖抛出,引得众人又纷抢一阵。陆展元在马上一一作福,只是表情甚是平淡,看不出喜怒。
李莫愁两眼终是盯着马上之人,不免又是一阵心酸,默然之间,又有泪眼流了下来。只是立马抬手擦去,将窗户关了起来,再将耳朵堵住,以免锣鼓爆竹声打扰。
直到队伍远去,李莫愁才重新静下心来。“如果此去当真再无相见之日,那就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罢。”李莫愁也是回想过往,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暂且放下包袱,只是提了长剑,悄悄跃上屋顶,寻着队伍而去。那队伍一路敲打吹奏,街坊也是共凑热闹,哪里会有人注意到,高处屋顶上,始终有个人不远不近的跟着。
一番游转,队伍终于进得陆家庄大门,陆家庄主屋前的庭院内,摆开了酒席,一干婚礼司仪尽皆气派。
大礼时辰尚未到,此间正是宾客盈门。各路人物纷至沓来,有官有商,有亲有坊,更有不少江湖人士。
李莫愁藏身高处,心想:“果真是大户人家。”当下却是一叹,也似自嘲,“但愿陆郎今生能开心快活,好教我走得安心。”
正思索间,但闻下面有人喊话,话中甚带敬意,听道:“全真教众位道长到。”话音刚落,就见一众道士先后进门,不多不少,正好七人,只是均非老者,最年长者也不过三十左右。
“怎么,是他们?”李莫愁一眼望去,却是熟人。当即又想:“陆家果真颇会做人,连全真教这般名门,都请得动。”只是她又何尝知道,这不过是那日陆家差人去湖州大湖发喜帖,正巧众道士还在,于是便一并客气的邀请了。
众道士纷纷祝福,随即由仆人引至一处落座。忽又闻门房喊话,语中敬意更甚先前,“大理天龙寺枯竹大师到。”只见一位高瘦僧人,引着一位小和尚到来,脚步甚是轻捷。僧人走得稳稳当当,却在路过李莫愁藏身高处当下,脚步停了下来,随后仰头望了上来。
李莫愁一惊,身形立马一委,将头伏了下去,便在心中暗道:“此人武功甚高,想不到陆家还有这等客人。”只是又想,自己无甚恶意,即便被人发现,那又何如。当即再慢慢探头,观望全局。只见那僧人依旧安静,在仆人的接引下,坐落到主桌之中。
李莫愁也无心多做观察,只是多盯陆展元,看他忙着还礼作福,却是一脸言不由衷的堆笑,似乎婚礼之事已经让他忙得心力交瘁。见到此状,不免又将头垂了下去。
其后又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所邀宾客差不多尽皆到达。陆家老爷稍稍做个手势,宾客们渐渐静了下来。李莫愁在高处,只闻得有人喊,“吉时已到,新人行礼开始!”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李莫愁只是怔怔望着陆展元和他人行礼,更是一番心酸,脚下时有不稳,几欲踏碎青瓦。只待新人礼成,陆展元将人相扶,往后堂走去。李莫愁这才默默转身,欲行离去。
忽然,门房外一阵喧嚣,当即听得几声哀叫,随即一众人全副武行,直闯入内。当头一人启口便是出言不逊,只道:“陆家小儿,快快出来受死!”
众宾客皆惊,陆家老爷闻声亦是脸色一变。心中暗恼:“哪个胆子这么大,竟敢到我陆家庄闹事。”只是立即,心念一转,又思:“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是这般时候来闹事,必是有所图谋。”如此一番思量,只在短短片刻。
来人尚未站定,陆家老爷已经起身相迎,远远作礼说道:“不知哪路英雄,恕我陆某忘了邀请,如有不周之处,请落座饮上几杯。”几句话倒是说得颇有体面气度。
却不料来人喝道:“少给我假惺惺来这套,你看看我是谁!”
适才这伙人打进门房,来得霸道,众宾客来不及细看。如今站定再看,却也有些本地宾客倒是识得。陆家老爷此刻看清楚,才认得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嘉兴城颇有名气的拳师,姓何名韬。
这位拳师何韬,已过半百年纪,虽然论武功在江湖上勉强只算二流,但因当年曾任过禁军拳脚教头,所以归乡后也是颇受地方敬仰。只是江湖人士并不喜欢这类卖武求官之人,所以虽为同城,但也几无走动。但要说起恩仇,却也是半点不沾。
陆家老爷见是何老拳师,心想大概是自己请了一些在任武官而忽略了这位“先贤”吧。于是当下不做他想,再度好言相邀:“原来是何老拳师,恕陆某一时忘贤,包涵包涵。还请赶紧上座,喝几杯喜酒。”
“放屁!喝什么喜酒,喝死人酒还差不多!”何老拳师一声喝,随行数十人立马响应,纷纷掏出准备好的白布,往头上一缠,却是一副披麻戴孝之相。
“这……”陆家老爷再是大度,也架不住这番闹事,当即脸色变了又变。但是碍于对面人多势众,而宾客多有看热闹之心,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听得何老拳师喝道:“陆展元小儿,快快出来受死!”众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实不知是何道理。只又听得:“敢做不敢当,还妄称什么英雄好汉!”
“陆展元在此,有什么事情,请说个明白!”适才陆展元扶了新人进屋,直听得外面有人喧嚣,初以为是欢闹,直到阿根进屋通告,才知有人闹事。此刻立马出迎,一脸无惧。
“老爷,就是他,就是他害死公子爷的。”人群中一人站出来,指着陆展元,掷地有声。
陆展元一看,不免吃了一惊。原以为早已平息的祸事,却在此时寻来。那站出来指着他的人,便是当日在深涧边被李莫愁放走其中一人。
无独有偶,今日陆展元游走街坊,正被此人看到,这才被人知晓当日之人便是陆家公子。而这日,也正是何公子百日之祭。这一红一白,对比明显,内中虽有隐情,但是身为人父,何韬焉能罢休。于是就带了家丁门徒,一起寻来陆家庄闹事。
“陆展元,你害死我儿,我今日要你一命抵一命!”说罢,不分皂白,就想上前动手。
陆展元此刻已是回神,脸上一股豪气,朗声道:“且慢,众位英雄在场,就请大家评评理。”
“评什么理,人都死了,随你怎么说都行,给我上!”其实何老拳师自知理亏,真要评理,让官府介入,也难说结果。不如趁今日人多势众,就此要了陆展元性命,也好出得一口气。
这边就要动手,这边宾客却是各自心思。一些本地官商人士两相熟识,明哲保身,各不想帮;一些远来客人亦是不明因由,不好随意出手;只有少数和陆家关系亲近的人士,站出来说上几句。但是看到对面来势汹汹,一时间也不敢有谁当得起这个出头鸟。
短暂对持,何老拳师立马判明形势,再无顾虑,手一招,众人抢上,就要动手。
正此紧要关头,只听高处一声娇喝,“住手!”
众人闻声而望,见得一道靛蓝身影飘然而下,却是一位妙龄女子。但看来人身姿轻盈,衣袖迎风飘摇,触地点足之间,便是俏生生落在了陆展元身前。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莫愁。
李莫愁适才在高处,将一切听得明明白白,也自然是认得那位指责陆展元之人。当即明白,是那天何公子家人寻事来了。只是今日却是陆郎大婚喜事,而杀人又是自己所为。当下不做多想,只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即刻飞身而下。
“人是我杀的,想寻仇就冲我来。别想伤我陆郎分毫!”李莫愁左手前推,长剑横挡,剑不出鞘,却是气势非凡;右手却是化掌后护,似要保住身后之人。
李莫愁话声轻柔婉转,却不失英气;神态傲然,艳而不媚,明眸皓齿,肤色白腻。众人看在眼中,暗赞实是个出色的美人。
古墓一派在江湖默默无闻,自是知者甚少。不仅武功独到,轻功更是一绝。李莫愁本是娇俏好女,当下落于人前,飒爽英姿,看得众人当真以为是仙女下凡,场内顿时一片寂然。
只是李莫愁情急之下出口,忘情直呼“陆郎”两字,已扰了场内数人心思。只是当下情急,多数人只注眼前,也就忽略了。
只不过寂静只是片刻,对面立马有人道:“老爷,就是这个妖女害的公子,她和那个姓陆的小子是一伙的。”
“哼,人的确是我所杀,不过那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李莫愁不为所动,只是瞪着适才指责她和陆展元的几个随从,冷言道:“怎么,你们还嫌上次没死够吗?”
李莫愁原想恐吓之下,对方必有胆怯,却不料那几个随从也是仗着人多,并未惧怕。反倒是人群中又站出一人,冲着李莫愁开了口。
“原来是你这个小妖女。看样子,你应该是新郎官的姘头吧。”此人说话极为刺耳,伸手指了指李莫愁背后的陆展元。
“你,你胡说什么!”李莫愁何曾被人这般羞辱,当即气得涨红了脸。
岂不料那人故意提高了嗓门,得寸进尺,大声说道:“陆家公子今日娶亲,你却不是新娘子。适才陆郎叫得那般亲热,你不是姘头又是什么?”
“喂,你是什么人,再敢出言不逊,我定不饶你!”李莫愁正想发难,岂料身后陆展元直接站上前来,一把将李莫愁往身边一拉,亦是相护之状。
“好好好,好一对狗男女,都如此这般了,还说不是姘头。”来人却是哈哈大笑,而后又指了指门庭后堂入口处,大声道:“新娘子看着你呢,新郎官!”最后那句,故意说得意味深长,更像是宣告众人眼前所景。
陆展元经他这么一说,亦是回望一眼,只见新娘子已经擅自除了红盖,正在远处望着她。新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何沅君。
“陆郎,出什么事了。”何沅君亦是侠女,不顾小节,此刻急急赶来,出口就问,“陆郎,这位姑娘是?”
“沅君,她是……”陆展元吞吐了一下,竟不知如何说。却听到对面那人又说,“新娘子明知故问,这当然就是你家相公的姘头咯。新娘子,要不你开个恩,准了你家相公收了她,也好陪你做个姐妹。陆家少爷,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哈哈哈!”
来人一番讽刺,何家众人跟着起哄,宾客中亦是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睿儿,退下,别再跟他们废话了!今天你就看着爹爹如何亲手杀了这对狗男女,为你大哥报仇!”何韬倒是不逞口舌之争,直接喝退身边人,抢上一步,先是一拳击出。
这一拳来得突然,劲道之大,甚有几分功力。
这边陆展元见状,急忙左手一推,瞬间将何沅君轻轻推出了数步,稳稳将她送出战圈,另一边右手紧紧一抓,却是牵住李莫愁就往自己身后拉。同时脚步前移,硬是以身迎拳。
陆展元此时心内所想,既不想无辜累及何沅君,又绝不能让李莫愁受伤。再则毕竟何公子已死,自己受他一拳,也算应该。
说时迟那时快,众宾客见陆展元如此动作,各是心思。更有一人,却已经是脸色不好,只是身边妇人硬是强行拉住,才未暴走。
“休要伤我陆郎!”李莫愁脚步一沉,哪里是陆展元能拉动。当即侧身扬手,稳稳一掌,挡在何韬拳面之上。殊不知这拳独到,拳分两道劲,不知者受之,定要直透内腑,不死也伤。李莫愁一挡一下,但觉一道拳劲之后另有一道,连同她的手掌,一起打在了陆展元的胸口上。
“哇”的一声,陆展元竟是被打倒在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陆郎,你没事吧。”何沅君立马扶起他,在他胸口不停揉着。
李莫愁却是呆立稍远,满眼的惊色。她此时所惊,并不是何沅君和陆展元,而是适才那一拳。明明自己估量拳力,稳稳挡下,为何会出现如此意外。
李莫愁久居古墓,武功虽高,却实战不足。而陆展元虽说出生武林世家,但是多代相传之后,也只落个空有盛名。两人哪里会知道,对方看似平常的一拳,却是何家独门武功:通背拳。
顾名思义,这拳,一前一后分为两道劲,不虚皆实。初次交手,若是不知,定要吃亏。李莫愁自以为挡下了一拳,却不料还是让陆展元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所幸她一挡在先,要不然,陆展元说不定此时已经心脉受损了。
一击得手,何韬自是得意。心想对手不过如此,随即手一招,众家丁竟是趁着气焰,无视在场宾客,强行相斗。
“陆……”李莫愁片刻回神,想去查看陆展元伤势,却见何沅君在一边甚是体贴关心,自己这到口的“陆郎”两字,却是再也喊不出来。
一丝羡慕,一丝妒忌,还有一丝恨。
李莫愁心中酸苦,正待不知如何宣泄,却闻得身后人声响动,当即头也不回,一招玉女素心剑法随手而出。单剑颤动,犹如鲜花风中招展,飘逸不定,来回点刺,瞬间便闻得两声惨叫,竟是适才指责两人,尽皆一招毙命。
“妖女,你还敢出手伤人性命!”不知何家人群中,谁骂了一句。
“莫愁……”陆展元此时已经缓过气,只见李莫愁又是当日杀人那般眼神,心头一痛,想喊留情,却也是顾及身边何沅君,终究喊不出口。
“李姑娘,不可。”宾客中一道士亦是小声惊呼,却被身边另一个道士瞪了几眼,不敢大声。先前的高瘦僧人却是不多语,只是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人群围涌,数十人瞬间就将李莫愁困在核心。
“大家一起上,累也累死这个妖女!”何家人群中,又有人喊了一声。
只见李莫愁亦是不为所动,更没有轻身逃走,长剑一横,眼神再凌,脸上竟再无一丝少女清纯,口中冷言亦如女鬼索命。
“凭你们,奈我何!”
言罢,长剑一抖,再开杀道。(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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