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李清照》
李莫愁离了陆家庄,一路踉踉跄跄,神魂颠倒。满身血污腥气,更是让路人纷纷避开,倒也无人敢找麻烦。
不知不觉,李莫愁竟发现自己又走到了初见陆展元那晚的河岸边。或许是见景思人,心下又是一阵酸苦,本就虚弱的身体,又是吐了几口血。
这几口心血吐出,吓得河边洗涤妇人纷纷退避,而李莫愁自己也像是风中残烛一般,再也支撑不住,直落落一头堕入河中。
李莫愁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另一个世界里自己幸福的做着乖乖女,享受着众人的爱宠。直到一阵莫名的大火,才吓得她惊醒了过来。
“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李莫愁搞不清那个梦是真是假,但是梦中的一切却也是那般真实。只是她刚刚醒来,没有精力去关心太多。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算是英俊,却带着几分榆木之气。
“李姑娘,这里是月河客栈,你终于醒了。”说话的是一个青年道士,自然便是甄志丙。
李莫愁开始回忆,勉强记得自己落水的时候,背后确实有人疾呼。当下想到,必定是这个道士救了她。只是她身体尚虚,并不想说什么话。
“你醒了就好。枯竹大师也来过了,帮你输过几次真气,说你的伤只要静养几日就会痊愈。”甄志丙述说着此间一切,李莫愁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
见到李莫愁依旧不说话,甄志丙倒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李姑娘,你一定是饿了,我帮你去弄点吃的。”说完也不顾李莫愁怎么想,就直直朝门外走去。只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将自己忘在李莫愁床边的长剑收了过去。
“甄道士,你这是做什么?”李莫愁对他还算有些好感,见他行为古怪,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姑娘,你年纪轻轻,可不能再做傻事。好生等我,我去给你弄吃的。”甄志丙说的有板有眼,自是以为那天李莫愁是主动投河。
没想到李莫愁却是“噗嗤”轻笑了一声,然后就听到甄志丙有点不服气的说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你那天那般伤心,一个人想要投河自尽,幸亏……”
甄志丙话没有说完,却看到李莫愁望着他,赶紧移开了视线。只听到李莫愁开了口:“甄道士,你误会了。我那天确实是不小心落水,如果我真想寻死,自断心脉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李莫愁说的很平静,甄志丙也就放下了心。之后又是一番关照,随后出得门去。
李莫愁自觉好笑,自己虽然经历这番情殇,但是陆展元对她来说,终究是有情有义。只是迫于种种压力,才不得不负了自己。如今就当是一场过眼云烟,又如何会为此寻死觅活呢。这甄道士如此想法,当真是太看不起自己了。只是回想自己那天在陆家庄大开杀戒,却依旧心有余悸,生怕后事未了,恩怨难消。但是再一想,自己都已经断剑为誓了,想必就算有什么怨仇,对方也不该再去找陆展元了罢。
如此想着,便放下心情,撑起上身,靠着床头养起精神来。只是她终究糊涂,为什么那些奇怪的梦,总让她觉得是亲身经历过一般。而自己一身武功修为,明显要比刚下山时高出了许多。
正思索间,甄志丙推门而进,手里已经托了一个餐盘,上面放了一碗吃食。
“来,李姑娘,喝点粥。”甄志丙甚是知礼,只是将餐盘带碗一并端到李莫愁身前,却不主动喂食,而是等待李莫愁回应。
“多谢你了,甄道士。我自己来就行。”李莫愁并不客气,伸手一接。却不料手腕一软,竟连一只碗都端不住。幸好托盘在下,不致完全撒翻,但也浪费了一小半。
李莫愁一惊,想不到自己竟会这般无力,当即一运气,却发现丹田空空,一丝内功都没有。
原来那日李莫愁受伤之后,狂笑长啸,尽是自爆气海。如今状况,几乎于被人废了武功一样。不同的是,这般情况只要静养一些日子,功体就会自然恢复,就好像一个人劳累过度脱了力一般。
李莫愁不明所以,一试之下以为自己被人废了武功,脸色瞬间变了一变。忽又有所悟,赶紧抓了腰间薄被往上一捂,怯怯看着甄志丙。只听道:“是不是你废了我的武功,你想对我做什么?”
没有武功的生活,李莫愁自认在梦中真真切切感受过。此刻真的遇到,不由得心下无主。
“李姑娘莫要误会!”甄志丙赶紧将餐盘移开放落,举指发誓,“虽然李姑娘是我从河里救起,但是我绝对没有对你无礼。你身上的衣物,是我请店里阿婆们帮忙换的。”
李莫愁默默看着甄志丙,只见他满眼真诚不像说谎,于是心内稍安,语气也缓了下来,问道:“那我的武功……”
李莫愁一问,甄志丙也算是回过了神,急忙做了解释。又安慰李莫愁不要担心,有枯竹大师作保,这身功体只要修养个十天半月,定可完全康复。
李莫愁自是相信他,也就完全宽下了心。
“李姑娘,你刚醒来,身体应是虚弱,还是让我来吧。”甄志丙也不傻,即刻端过碗,勺了一勺,就送到了李莫愁嘴边。李莫愁只是看了他一会,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说,只是乖乖听话。
“好熟悉的味道,竟和梦中那味道一模一样。”李莫愁吃着粥,却尝出眼前吃食,正是一碗“小米红枣粥”,不禁又想起梦中情景,却是一番心酸,一抹眼泪落了下来。
“李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哭别哭,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甄志丙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当面哭泣。更无法想象李莫愁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连安慰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
却不料李莫愁听言立马止住了眼泪,很是率真的一抹脸,随即给了他一个定心丸。“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流泪了。”见到甄志丙还是一脸的无措,李莫愁又道:“甄道士,我真的没事,你再喂我吧。”
李莫愁经历此番情殇之后,人情世故尤是懂了许多,只不过天性之中仍是率真妄为。再则甄志丙身为全真道士,又有礼有节,也就不做拘束,完全放开了心。
吃完东西,李莫愁突发好奇,问道:“甄道士,你说人死了以后,是不是真的会重新投胎?”
甄志丙挠了挠头,只是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以前也听师傅、师伯们说过,说如果这辈子作恶太多的话,下辈子就会投胎做畜生。”
“那你说,如果重新投胎做人的话,会不会保留前世的记忆呢?”李莫愁忽然来了兴趣,又是一问。
甄志丙哪里会知道,只是听得李莫愁这般问,便将自己毕生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什么奈何桥、三生石、孟婆汤、忘川等等,有些并非他道门信仰,却也是民间传说。
“噢,是这样啊。”李莫愁听得七七八八,见甄志丙也不是甚懂,也就没有再追问。随后便又换了个话题,聊了起来。
一来数日,李莫愁在甄志丙的照顾下,身体迅速恢复了过来。
最开始,两人之间多是拘礼,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到后来,聊到了门派,才知道彼此做了多年的邻居;再到后来,李莫愁也就不再叫他甄道士了,按着年纪一算,便改称他为“甄师兄”了。只是甄志丙一直不改口,还是“李姑娘”这般的叫着莫愁。
陆家庄事件后,官府虽然介入,但是考虑到陆家的背景和当初源头,也就两不相究了,且当一桩江湖事件,交由江湖自己处理。而陆展元终是不会让李莫愁承担后果,自是四处走动,终于让事件平息了下来。只是当日陆家之事却是过于轰动,以致于连日来嘉兴城内总是传闻、议论、小道消息不断。
李莫愁也不愿过多纠缠于过往,也就大门不出,一直躲在客栈里。除了修养身体,便是听甄志丙讲讲江湖趣事。
甄志丙的武功虽然比起陆展元要高出不少,但是和完全康复的李莫愁比,却还是大大的差远了。李莫愁自然是不清楚自身的三世异象,总以为是自己天性练武奇才,才有了如此武功。不过甄志丙的阅历却是广泛,前几年随师傅丘处机往大漠见过成吉思汗,又作为首座弟子经常下山办事,自然是懂得许多人情世故和江湖规矩,更有不少民间趣闻满于腹中。
甄志丙也甚是有心,每次给李莫愁讲趣闻故事,总挑一些烈女、孝女、才女、侠女这般典故或者传说。似乎总在有意无意的,想要告诉李莫愁,女子立身处世,应该如何。
李莫愁本就心念单纯,多日相处下来更是对甄志丙好感甚多。如此一来,甄志丙所讲的那些故事,她都会认真听下,细细思量,有时候还会问上几句。
“甄师兄,你说那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啊?一个女孩子在军营十几年,身边人竟然都没有发现,难道北魏的那些男人,都是傻子吗?”李莫愁有时候也会这般天真的问,她当然不会去想,有时候故事是经过加工的。
不过李莫愁最喜欢听的,还是本朝自己的女英雄事迹。昔日金兵来犯,本朝元帅韩世忠夫妇困敌黄天荡,夫人梁红玉亲自击鼓助威,自此佳话一绝。更有古墓派武功中,有一招正是“红玉击鼓”,于是更是多添一份敬意。
“甄师兄,你说我这样一个人,能不能也有这般令万人敬仰的一天呢?我可是好事没做什么,人倒是杀过不少。”李莫愁也会设想自己如果在那中场合下,又该当如何的意气风发。
不过甄志丙总是在李莫愁问及这些的时候呵呵一笑,然后总是说,“我们江湖中人,虽不能如先辈忠烈那般救国杀敌,但也可行侠仗义,扶危救困。李姑娘一身好武艺,若是有心,日后自当是一代女侠。”
“真有你说得那么好?我怎么觉得自己有时候很随性,不高兴了就想杀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李莫愁说的却也是诚恳。
如此一来,甄志丙竟是陪了李莫愁整整半个月。两人虽然年纪相仿,但是甄志丙更像李莫愁的良师,令她的性情倒是比平时更多了一份淡然。
至于甄志丙为何要刻意跟她讲那些女性故事,李莫愁却是一点都不知缘由。
其实,这也并非这般年纪的甄志丙可以想到,他不过是代人传话,引导李莫愁罢了。当然,这里面更有他自己不可告人的心事,只是不好见人而已。
那日,甄志丙救得李莫愁后,枯竹大师前来探看。走之时,却有关照,他曾言:“李施主心存善根,却易为恶念所导。她一身武功,若是误入魔障,将来只恐武林一祸。若能令她断绝恶念,多修善行,则可为江湖大幸。”
甄志丙那日也是亲眼所见李莫愁大开杀戒,却也同时看到李莫愁那般柔情挚爱,心想前辈之言必定不差。如此一来,也就遵循嘱咐,借机进言,循循善诱。
再过得数日,李莫愁身体完全康复,心情也好了许多。若不是有人刻意在她面前提及往事,她也决计不会再去多做纠缠。只是那份痛彻心扉的情殇,却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平的。所幸甄志丙一直在身边说以它事,才让她将这份心伤慢慢尘封。
这一日,甄志丙前来告别。
“李姑娘,如今你已经安好,我也要告辞了。不知何时,我们才能再见面。”甄志丙的话里,却是透着一丝不舍。
李莫愁和他多日相处,自然已经当他是一个朋友,亦是有些不舍,但想到他毕竟是全真教第三代中的首座弟子,势必事务颇多,也就不做挽留。倒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句:“相见自会有期,甄师兄请自珍重。”
甄志丙知道李莫愁不可能就此回去古墓,也就不会和自己同路,但依旧忍不住相问,“李姑娘,嘉兴城总不是久留之地,不知你欲往何处?”
“暂时也没想好,或者去临安府转转,上次还答应雷员外他们呢。”李莫愁确实也没好去处。古墓自然是回不去,嘉兴城又总是伤心地,要不是这些天甄志丙一直陪着,自己早就想离开了。
“临安府?”甄志丙顿了顿,又道:“临安府总是官场习气太重,怕是不适合我们江湖中人。”其实甄志丙是担心李莫愁去了临安,万一又遇到什么贪图她美色的纨绔子弟,再惹出事来,就不好收拾了。他见李莫愁也有犹豫,赶紧又道:“其实李姑娘可以去湖州府转转,太湖景色甚美,而且太湖陆……”甄志丙赶紧打住了话头,他原本想说“太湖陆家庄也是武林盛名”之类的话题,却又怕说了陆家两字,会让李莫愁伤心。
李莫愁先前就听闻江南两个陆家庄的美誉,若是别人这般说,或许她又要恼了。只是甄志丙出口,她倒是认为那是一时疏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反倒是说道:“甄师兄不必放在心上,莫愁又不是那种看不开的人。别说是太湖陆家庄,就算是嘉兴陆家庄,现在又于我何干!至于你说的太湖美景呢,我想我倒是很有兴趣去瞧瞧。”
甄志丙只是一笑,生怕莫愁说的是反话。只见李莫愁却是高高兴兴收拾了包袱,很是认真的冲着他说,“那就一起走吧,你回你的全真教,我去赏我的太湖美景。反正这次下山,我也不打算再能回古墓了,甄师兄,就此告辞!”
李莫愁话未说完,身子竟已是越窗而去。
“甄师兄,走的时候别忘记帮我结账!”这一句再传来的时候,顺带还飞来一锭银子。待甄志丙接了银子的时候,李莫愁已经看不到影了。
“莫愁,不知道此番一别,又要何时才能再见你。”甄志丙望窗兴叹,掂了掂银子,随后也是下得楼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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