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没有讲话，很久都没有讲话。远远看着就躲开去了，优丽别别扭扭的样子更像是害怕我，逃跑的路线都歪扭着，真担心她一不小心跌了脚。至于漫纪，我们也很少交流，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想的，总之一切都错开了，存放完好的张张白纸突然被风打乱了，再回不到之前。

奇怪的是我会出现幻觉，在漫纪的脸上，总是看到优丽的影子，这影子像孩童一样看着我，没有一点忧伤；然而当我看到优丽匆匆掠过的样子，又想起了另一个坐在教堂揉着脚的，带着傲慢气质的女孩。漫纪与优丽就像是两捆粗绳，把我的脑袋绕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逃离不去。突然想起来，从那天落着大雪的早上，到优丽死去，我都残忍地没有跟她讲话，本以为总算摆脱一个难题，没成想，末了成了终生的遗憾。

前面是扎着高高马尾的漫纪，后面是模糊的优丽，我默默收回视野，听着自己的记忆带着磨刀的声音往回放。

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过，优丽很少跑早操，隔三差五地出现一回还是为了跟我说些什么话。由于其他的女孩子也有逃避跑步的情况，我以为优丽也是她们的一员，因为懒惰而不跑步。直到有同学拦着我，惊恐万分地指向操场：“安明！快去，快去，优丽出事了！”

当时我还迷迷瞪瞪，只是没有意识地跟着同学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优丽从什么地方摔下来磕破了皮，或者崴着脚了，就像上次漫纪那样。等跑到那里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优丽已经开始倒气，唇上的血色已经退去，反而变成了冻伤般的乌色。她四肢平躺，已经失去知觉与意识，活生生地一点一点脱离这个世界。

操场上到处都散落着气球，一团团粉红色飘来飘去，空荡荡地装饰着这个颜色艳丽的操场，人群在跑道上围了一个小圈，像簇拥着一点花蕊，优丽正躺在中央。我拨开人群跑到她的身边时，正好救护车赶到，她被七手八脚地抬上担架，火速往医院赶。我没有意识到这是错过了见她的最后机会，那个时候我还是不相信好好的优丽会离去，一定是她跑完步有些累，输些水，休养一段时间就会自动痊愈。到那时我一定会等着她痊愈的时候，跟她讲话，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冷战的那件事。

可是这算盘还是没能打成，在担架上被抬走的优丽再也没能回到校园过，我的道歉也没有说给她听。后来我藏在不易被人发觉的角落，去了她的葬礼，以罪魁祸首的身份。

是的，如果没有我，她的生活会过得更加幸福，起码不会这么短暂。

她去世的那天是3月7号，女生节，操场上耸立着高高大大的牌子，宣传庆祝女孩子的节日。粉红色的气球散落在地上，点缀着光秃秃的操场，各种小活动小游戏正在热热闹闹地展开。优丽背着她的双肩背包，驻足于一块活动说明板上。

阳光漏过她的衣裳，散在皮肤，唤醒了运动细胞，并且这活动正是她所需要的。只要一名女生跑完1000米，就可以提出一个实际的愿望，比如瞒着大人帮忙告白；比如得到谁的课堂笔记的复制本；再比如，代表这个女生——跑完1000米、诚意十足的女生，向另外一个人道歉。

优丽想都没仔细想，就果断填了表，积极报名。她想证明自己是虔诚的，所以轻而易举地忽略了自己的生命。在这次奔跑中，优丽从小落下来的轻微哮喘凑巧发作了，她以为彻底痊愈而没有随身携带药物，最后越跑越慢，死去都是跑着的样子。

优丽含着眼泪绕着操场跑，周围很多人为她鼓掌，胸闷难忍，但想到安明会得到正式的道歉而原谅自己，她就没有办法停止脚步了。

呼吸渐渐困难，她不相信自己会被这短短的1000米难倒，即使是要难倒也得坚持，这样才算是有足够的诚意。毫无顾虑，双脚轻快地往前奔跑，像是忘记安装刹车的小汽车，一个劲儿地跑；多久没有这样自由地运动过了？变成小鹿，目标唯一地往前冲，这是件很快乐的事。周围多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这条跑道漫长又寂寞，只有自己的呼吸声陪伴。她始终都在想安明得知自己的诚意后一定会原谅她，一定会！抱着这个信念，她始终没有记起自己的身体是否能够挨过这漫长的1000米。于是，她终于一头扎在地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她笑起来酒窝甜甜凹下的美好，她坐在电影院门口刺骨的高台上晃动着双腿的忧伤样子，还有令我终生没有办法忘记的，便是冷战第二天，她坐在我们家门前的楼梯上傻傻发呆的情景。那天放学以后，我骑着自行车划过花坛，任由优丽在后面叫我，也装作没有听到。回到家，等我妈吩咐出门买袋日用品时，推开门才看到她坐在楼梯上，目光恍然，眼睛灰扑扑的，像是要下雨。我轻手轻脚，默默关好房门，再也不敢出去。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和她道歉，因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解决这次矛盾。与其麻烦来麻烦去，还不如解决后患。所以我以为我们就会因此而决裂，以后都不再有交集，跟别人一样。

无论是美好的，还是忧伤的，可怜兮兮坐在楼梯上的，优丽的这些身影，重重叠叠，写成幻影，翻过我的眼睛，竟直直地印在漫纪的身上。

现在的我却很后悔，如果那时候自己不那么坏，不那么自以为是，优丽也就不至于失去生命。这世界应该有监狱把我这样的人渣关起来，耗尽青春，耗尽生命。

我低估了优丽的感情，就像高估了我对漫纪的感情那样。

生者长相思，死者长已矣。伴随着优丽离去，我的热情也全部冷却。

漫纪开始主动跟我说话，她放下了白天鹅才有的高贵；凑巧地成为我的同桌，我尽量不去想这是为何凑巧；告诉我那个眉目清秀的男生是她的表弟，貌似这个谜底跟我没有太多联系。就像一系列这些新的情况，均没能令我轻松，反倒更加紧张，因为不能再有人来靠近我了，尤其是漫纪。每每看着她的身影，就会心痛，会想起我对不住优丽的每一件事，从未赴约，半路逃跑，撒谎欺骗，大呼小叫。。。。。。每当她转身将脊梁朝向我，都会将她错以为是优丽，甚至有一次竟真的脱口而出了，只不过没有被人听见。

先前的宠爱都变成对另一个人的惩罚，这种覆辙再也不会重蹈。我要抽身离去，漫纪与优丽都不能挽回。

也许一个人实现梦想，就是为了证明，当初怀着这个梦想的自己是有多么幼稚。当达到一个目标，才会发现获取了它，生活还是不会有多少改变。

当我终于有机会跟漫纪在一起的时候，梦想实现的霎那，不堪疲惫，选择了退出。显而易见的，突然离去的优丽令我再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在我的眼中，漫纪已然和优丽融为一体。我读懂了，难以控制的爱太具杀伤力，当漫纪终于向我伸出玉笋般的手指，我终是不能充满热情地接受了，这是一双注定令我无法触及的手，无论是那个奇怪的平安夜，还是现在尘埃落定。

我用了两个小时在那个没有雪的平安夜等待漫纪，优丽用了四个小时等我。教堂里轻快唱着的歌，电影院白纸黑字滚动的字幕，灯光神圣而辉煌，街头冷清而萧索；没有主演、只有修女，电影院停止运转，落井下石地看着教堂门前高耸的十字架，那象征着我白色粗糙的忏悔。

漫纪如何对我，我就怎样对优丽，我们仨像是一个轮回，谁也逃不掉，爱恨总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绕。时光掐住了脖子，扣留了飞翔的翅膀，让我们没能健康茁壮地长大，我或许可以割断对漫纪的情谊，但再也没有办法补偿死者了。我不知道那个冰冷的小地方，她游荡在哪里，又需要些什么。

让时间再折回到唱响国歌的时候，风微微地吹动，夹着熟悉的气息，早晨的阳光慢腾腾地爬上去，远远地，看起来还没有旗帜高。而那歌声令我热泪盈眶，不仅是为了毕业，为了成长，汩汩流过的青春，更是为了被风打乱，回不到从前的白纸。

我用尽全力看向头发终于长长被高高扎起的漫纪，继而回望已经空缺再也填补不回来的优丽，她们都伴随着歌毕而悄然落幕了。我们的高中时代至此全然结束，化装茶马即将散落到天涯去，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不知道打哪儿看来的一句话:留下什么东西，就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像我这样糟糕的大人，是断然逃不出过去的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