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开第一次来到锦里,是同母亲一起从寄住已久的白城逃出,而被迫开始一段冗长而沉闷的旅程。
据母亲谢暮落说,锦里是她的故居。
而在举目无亲的白城躲藏的那段日子里,她们一直住在简陋的廉租房内,生活拮据自然不用赘述,母亲还执意与所有的亲友都断了联系,几乎完全同过去的生活隔绝。
但在某一天她们突然听到了那群旧亲戚要追到白城来捉人回去的消息,母亲先是大发了一通脾气,然而最后也只得无奈地草草收拾行李,退了租后从吝啬的房东手里讨要回余款,再取出银行卡上仅存的一点钱,拖上她匆忙就登上前往锦里的火车。
樱开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火车。
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看到那个浑身镶满丑陋铁皮,大而笨重的金属怪物,听到它发出刺耳尖锐的鸣叫声,眼见众多的旅客提着背着扛着笨重的行李,接二连三面无表情的挤进车厢,仿若被那怪物一口吞进肚子里。
她死死的拖住母亲长裙的一角,极力地瞪大眼睛,脸上是乞求而惊惧的神情。
她踌躇着,始终不愿上火车。
谢暮落使劲拍打她的手背,见挣脱不得,嘴里便骂骂咧咧起来,有许多过往的旅客好奇的转过来看着这一对母女。在别人异样眼神的注视下她便更觉得自己蒙受了莫大的侮辱。
她为什么就得被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带着漠然与嘲弄的目光审视着?她背井离乡,四处逃避亲人的寻觅,又是为了什么?她究竟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苦楚与颠簸?她不禁对自己的女儿,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笨拙阴沉的十二岁女孩,产生了一种莫名状的恼恨。
谢暮落最终成功甩开了樱开的手,下一秒就立刻提起她的领子狠狠往车厢里面拽,樱开还在不停挣扎,然而母亲气极的一句“不上车就把你扔在这里”的话终于还是令她安静下来,乖乖地自己上了车。
火车缓慢地行驶,樱开趴在窗边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外那一片深蓝天幕。那些光亮微弱的星辰,如同夜幕下裸露的伤口,但是干涩得连血也流不出,只有一片晦暗的颜色潦草地覆盖着。
谢暮落紧紧将手提包搂在怀里,姿势僵硬地缩在硬座上睡着。而樱开却始终无法入眠。
封闭车厢里充斥着人群的汗臭,体味,呛人的烟味,廉价白酒的辛辣味,剩到最后才打折出售的盒饭油腻腻的热气,还有污秽的呕吐物倾泻一地,散发出恶心的臭味。
樱开蜷缩在狭窄的座位上,正好她的左右两边都挤着块头较大的乘客,几乎连一点多余空间都没有,令她手脚都无法自由伸展,不一会儿挤得浑身酸痛。
她抱着膝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飞速滑过的温柔延伸的山岭与原野,看那些深沉的温暖的土地的颜色,看那些在墨黑天幕上绽开的小朵的星辰,看那些夹在黑暗缝隙间偶尔闪烁的人间灯火,只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平静。
听说这座叫锦里的城市里的樱花,是最繁盛而零落的美丽。
可是现在已经是深秋,冬天的蚀骨的寒气一点一点的渗透进画面中。她只是淡淡的想象着,就已经觉得寒冷。
清晨。谢暮落拖着行李箱,自顾自地走在锦里清晨铺满湿润露霜的青石板路上。那只行李箱是她多年前学生时代所买的物品,表面已磨损得很厉害,原本鲜艳的绯红已经褪成浅淡的粉红,边缘还尴尬地露出里面白色的底子。
她穿着高跟鞋,格外匆忙地在青石板路上敲出迅疾的节奏。那双鞋亦是她从前最爱的时尚物品,但是鞋跟处的红漆剥落得很厉害,像是一个憔悴而技拙的小丑仍在努力地强撑着它残妆的诡异的脸。
樱开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暗自惊心。
十二岁的女孩子,纵是她这样内敛不安的性子,亦是会为母亲的青春美丽折损却不自知而感觉悲哀。
而原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在他十二岁时看到的这幅情景。
当时他正赤着脚站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趴在自家阳台的边缘颤颤巍巍地伸出脑袋向下看。
那天没有阳光,只有灰色的肮脏的阴影大片糊满他的眼膜。但是他异样地感觉到,在那个垂着头默默走路的女孩子身上,仿佛有一星点粲然的光亮,隐藏在深重模糊的雾霭背后,虽不分明,却让人相信着,它一定存在。
它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如火山爆发一般奢侈地绽放出来,晃痛他的眼,温暖一整个冬天未融的雪,然后化作密条的阳光落下来。落下来。
谢暮落有些犹疑地打量着眼前破旧的阁楼.她走进去的时候便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里面变得异常缓慢和凝滞。厚重的尘埃彻底地覆盖住所有的生息,木质楼梯踏上去有轻微的晃动和剥裂的碎响,吱吱呀呀,仿佛无牙的老人张口唱着漏风的古曲。
那一段幽暗的楼梯仿佛一条深深的隧道,只有无数的纷乱的尘埃迎面拂来。樱开摸索着走到四楼,还没来得及在突如其来的光亮中恢复视觉,只是模糊地看见少年原弃和他的母亲静静地站在楼梯口,等待着她们。
原弃温柔的栗色面容,仿佛落满阳光轻柔的幻象,比梦中的情景更加美好而遥远。
弃的母亲沈安微和谢暮落在弃家狭窄的客厅里说话。
弃和樱开被驱赶到另一头的弃的卧室里,守着一大堆的零食,为数不多的玩具,两个对彼此陌生的孩子只是沉默地对视。
弃那天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头发像小森林一样茂盛而生机勃勃。他把罐子里的饼干掏出来咬得咔嚓咔嚓作响,嘴里的滋味甜腻得过分。然后他再瞪着圆圆的眼睛笑着看向她。
樱开别开眼,依然不说话。
弃粗声粗气地说,你怎么不吃啊。
樱开低声地说道,反正我们也是很快就要走的,我不要吃你们家的东西。
弃正要反唇相讥,这时他们听到从客厅传来两个女人激烈的吵闹声。仿佛正在播放一盘劣质的打口带,节奏里掺杂着尖锐刺耳的金属磨砺声。
他们两人一同偷偷溜出卧室,趴在客厅的门缝间窥视着大人们之间的奇怪举动。
弃的母亲厌恶地皱起眉,双手一摊,面无表情地道:“你的事情我没有能力管,更不可能不顾一切地去给你收拾烂摊子。我当年嫁到原家来的确是过了几天阔太太的好日子,但是那一点家底早被原回那个混蛋败光了,被他老爹赶出原家后我和弃就只能住在这间破烂的阁楼里。这条街治安这么差,那次甚至有小偷进屋来……我都不敢妄动,只得眼睁睁瞅着别人拿了值钱的东西离开。”
她的声音近乎哽咽:“原回这个王八蛋已经几个月没拿钱回来了,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撑着这个家,他在外面赌钱,喝酒,玩女人,我全都管不了,为了儿子,也离不成婚,如果不是原家大哥暗中处处帮着我们,我们早就烂在泥沟里了。现在弃转重点初中的择校费就好几万,我根本就是自顾不暇,也帮不了你。”
她又换了口气苦苦劝道:“再说那件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个人的……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那件案子还是没有什么着落,我看你还是早点放弃算了,找个人,安心点,好好过接下来的生活吧。”
听到这话,谢暮落却猛地抬起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大叫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人生已经被那个混蛋毁掉了,现在这个小贱货还要继续拖累我……我受不了了,我恨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我凭什么要放弃?!谁来补偿我?!谁来补偿我?!我失去的东西,谁来补偿我?!”
樱开透过狭窄的门缝看着终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母亲颤抖的身影。这个美丽却憔悴的女人持续地抱怨和控诉着自己的不幸和痛苦,面容扭曲至狰狞,眼里似乎有幽暗的紫光射出,都是怨毒和恨意。
樱开不知道母亲口中咒骂的那个毁掉她一生的混蛋是谁,她只是怀疑,所谓的一直拖累着母亲的小贱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她们这样冷淡而生疏的母女关系,在外人看来显然是不正常的。但是樱开因为自小便忍受着母亲的漠然冷硬和喜怒无常,忍受着本不属于她年龄应承受的贫寒无欢和颠沛流离,忍受着因为没有父亲而遭到误解与白眼的异乡生活,以至于,成为一个如此隐忍的,内心坚硬而至于荒芜的孩子。
沈安微慌忙朝弃卧室的方向张望了一下,表情有一种暧昧的不自然。弃拉着樱开朝旁边一躲,将身体隐藏在大片的黑暗里。
他们竖起耳朵,听到沈安微有些恼怒的声音:“你怎么能对孩子说这些话?你恨那个混蛋是一回事,不要牵扯其他人进来啊,还吼得那么大声,你是生怕她听不到是不是?!你还是不是她母亲啊……”
在这般的痛责之下,谢暮落愈加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隔了一会儿,弃的母亲幽幽地道:“就算我同意你暂时把樱开寄放在这儿,但是也不可能长久。弃毕竟是男孩子,太不方便了。你会来带走她的吧……”
谢暮落点点头,没有出声。而黑暗中的弃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双手轻轻覆住她的耳朵,低声地说:“你还是不要再听了……”他对这位所谓母亲说的话感到无比震惊,他亦不忍。
而躲在门后看不到真实画面的樱开只感觉到一阵难堪的沉默。她的眼泪在黑暗中黯然地落到他的手指上。弃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谢暮落是在凌晨离开弃家的。她果然没有带走樱开,只是提着来时的行李匆匆走掉,仿佛逃遁一般,背影迅速融入夜色里,模糊然后消失。
樱开当晚睡在弃房间的地铺。半昏半醒间她隐约听到了关门时的碰击声。接着便是高跟鞋踩在木质楼梯上踢踢踏踏的声响。
她在那个被母亲丢弃的梦境中试图挣扎,但却始终无法清醒过来。她只想睁开眼睛确认一下,母亲丢下她离开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噩梦而已,而醒来之后她会发现母亲依然在自己身边。
不过这一次,梦境竟然真的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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