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开很快就面临了另一种生活。虽然不再因为寒冷饥饿等生计问题而苦恼，但是寄人篱下的那种更为阴冷的气息，令她感觉更加不安。

早晨起来的时候，弃和他的母亲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桌旁吃早餐，进食的过程安静而压抑。弃一直被母亲要求遵守所有的用餐礼仪，咀嚼食物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不能东张西望，不能走神，不准挑食，不能剩下一点食物，掉到桌上的饭粒要捡起来吃掉，进食的时候绝对不容许说话。

对待儿子沈安微是异常严厉的，但是面对樱开，她只是漠视。除出必要时，根本不与她有任何交谈，就像当做看不见屋子里有她这个人一样。

樱开坐在他们旁边的时候始终带着一种戒备般的畏惧。很多时候她都感觉这个阁楼的家里异常阴冷、昏暗、潮湿，不带有一点人气，弃是唯一能令她感到有温度的存在。但是，也是只能隔着安全距离说话却不能触碰的人。

寄居在这个家的日子里，她从未见过弃的父亲，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个本该理所当然的存在，仿佛这个重要家庭角色的缺失反倒是一种正常。

不过樱开却是比弃还要更加习惯于这样的家庭形式，她更加不知道所谓的正常、普通、健康的家庭生活的样子，而父亲这个名词的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她更加陌生。

而与谢暮落成为朋友的沈安微，两人在处境和性格上似乎都有微妙的相似点。因为婚姻的失败和生活的严酷而长期陷入神经紧张的情绪中，时常暴躁易怒，偶尔抑郁阴沉，有时却又异常奇怪的兴奋。

她将樱开视如空气，樱开反倒乐得轻松。

同龄的弃上学的时候，樱开只能待在家里，她没有入学证明，更交不起任何一间学校的学费，锦里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接纳她。

沈安微每天早早地出去工作，因为上班地点距离家很远，因此她中午不回家，只给樱开留下昨晚的冷菜剩饭当午餐。电视机的插头早已被她拔下并藏好，为了避免樱开浪费电，也为了阻止弃放学回家后看动画片而忘记做作业。

她固执地认为小孩子一切的娱乐都是玩物丧志。于是电视机收音机唱片机全部成为无用的摆设，而他们唯一的玩具，就是弃那架昂贵的钢琴。

有一次弃练琴的时候，她在旁边看得十分好奇，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在她眼中仿佛溢满光芒的黑白琴键时，却被身后沈安微的一声怒喝惊得一抖，只能飞快地缩回自己的手。

沈安微淡淡地瞥了一眼低着头无措的樱开，眼角堆满了居高临下般的漠然。她抬高音调对弃说道：“你要专心练琴，不要被无关紧要的人影响。你拥有的是和那些人完全不同的人生，无论是上学，还是练琴，你都不能输。”

弃非常反感母亲这种带着莫名优越感的可笑腔调。他有些担忧地望向走到一边角落的樱开，却看不清她低垂着的隐藏在散乱长发里的脸。

她总是像一片单薄而黯淡的阴影般在这间屋子里依附着，手脚身体都是僵持的，毫不放松的姿态。她几乎不出声，像哑巴一样安静到几乎死寂。

看不到她的表情，甚至不知道她是否会因为责难而哭泣。

而在母亲有些恼怒的逼视下，原弃只能默默收回自己的关切，继续重复一次又一次的钢琴练习。

清澈的，亮丽的，温柔的，如同流水撞击磐石一般的琴音，那些从很久以前就不断被人弹起的琴曲，一直以来都被他当作沉闷生活中唯一亮色的钢琴练习，对于他来说，逐渐变为了一次次失去灵魂的机械重复。

偶尔也会有好的时刻。那是在沈安微不在家或者正忙做家务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弃仍然坐在窗边练习钢琴，而樱开就躲在钢琴后的一侧，小心翼翼地蹲着，表情安详地听那些琴曲慢慢漾满整个房间。蓝布的窗帘被风吹得无声地拂起，透出窗外微微摇曳的深黄树荫。

她仿佛暂时脱离了这沉闷的现实，仰起脸在空空的光线中，划出一道格外柔和的微笑。

那似乎也是极平和快乐的时刻。

从寄宿在原家起，樱开就一直睡在弃房间里为她准备的地铺上。但是在冬天寒冷的时候，他们其实一直一起睡觉。没有特别的为什么。两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向弃的母亲隐瞒了这件事。

每天晚上九点准时，他们就会被沈安微呼喝着赶去房间睡觉。弃和樱开乖乖躺在各自的位置上，盖好被子闭上眼，等房门终于被关上，母亲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之时，樱开立刻敏捷地爬上床，准确地钻进温暖的被窝里。

弃则从枕头下掏出手电筒，借着一星点微弱的光线两个人头靠头地一起看那本厚厚的童话故事集。

弃轻声念出来：“小王子说，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朵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一颗星星上……’”

“呐，樱开……”弃突然微笑起来，“我也想养一朵这样的玫瑰花啊。”

“是吗？那很好啊，玫瑰那么漂亮可爱。”樱开伸出手翻了几页，目光落在那张麦田里的狐狸与小王子的插图上。

“狐狸对小王子说，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互相需要依依不舍了。你成为我世界上唯一的，我也成为你世界上的唯一了。请你驯养我吧。”

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摸过那几行字句，心里却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悲伤的温柔满满地漾开。

是，在这个故事里，她很喜欢玫瑰花，因为她的美丽和骄傲是如此令人羡慕和怜惜；她也喜欢小王子，因为他从始至终都那么真实和勇敢；可是，那只被小王子驯服了的狐狸，在分别前说着“我一定会哭”的狐狸，说着“我得到了麦子的颜色”的狐狸，这只被驯养了的狐狸，却好像在她心上深深地烙上了一个印记。

“我，我喜欢狐狸。喜欢那只被小王子驯养了的狐狸。”在弃翻阅下一个故事的时候，樱开轻声说。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弃转头望着她，疑惑地问。

她却笑着摇摇头，对他说道：“没什么，我们继续看下一个故事吧。”

低下头看去，弃翻页的那个新故事，叫做《永无岛的彼得潘》。

弃紧握着手电筒那一束黯淡温和的光线，像是一团小小的月光，在她的手心里肆无忌惮地绽开。他们躲在暖和的被窝里，两个小人头挨着头，低声地诵读出这些美丽却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表情茫然而虔诚。

彼得潘为什么会不想长大呢。明明长大，是一件那么有意义的事。

弃问她：“樱开，你想要快点长大吗？”

她突然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怅惘，仿佛是心爱的冰淇淋在阳光暴晒下渐渐融化，落下大颗眼泪，而她根本来不及用舌头去舔舐那转瞬即逝的甜蜜。长大，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樱开没有表情地回答：“长大这种事，根本不是我想或者不想，就能决定的吧。我，有选择是或者不的权利吗？”

“喂，你就不能天真一点嘛。”看她那么阴沉的表情，弃心里一震，随后抱怨道。

樱开垂下眼睑，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你说，我们的妈妈在没有长大之前，是什么样子？会笑吗？会因为什么而开心吗？”

弃瞪她一眼：“你说的那不是傻话嘛。当然会啊，她们都是从我们这样的小孩变成现在这样的大人的。”

“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弃挠挠头，有点茫然：“我也不知道。可是，也不能说妈妈变成现在这样不好，她总是说，是为了我……”

他放下手中的书，有点怅然地看着樱开：“可是，如果是我的话，我绝对，不要变成那种样子。无论我再怎样长高，长大，变老，无论我遭遇了什么困难，我都要永远保持现在这样。”

“这世界上是没有永无岛的，你少做梦了。”樱开右手托着下巴，转过头看着他然后嘲弄地一笑。眼底，却有模糊的灰色阴影浮现。

“喂，你少看不起人了！”弃愤愤不平地冲着她说道。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大，甚至惊动了坐在客厅里的母亲。

沈安微冷冷的声音从房间外遥远地传来：“弃，你怎么还没睡？！你忘了明天还要上学吗！”

两个小孩急忙关了手电，把童话书塞到枕头下藏好。弃迅速钻进被窝里闭上眼躺平，樱开翻身下床睡在属于自己的地铺上，伪装出一副平静无事的姿态。

接着便是稀稀落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沈安微打开卧室的门，探头进来看了看，再轻轻关上房门。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响，又渐渐的远去了。

黑暗缓缓漫过她的眼睛直至咽喉，有流水逝去的细微声响。沿街的窗户上总会反射出急驶而过的汽车车灯光线，明晃晃地映在阁楼模糊的玻璃上，像是一道锃亮的铜镜，透着一股子莫名森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