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弃放学以后,正是沈安微忙着做晚饭的时间,有时会发现盐、酱油之类的东西用完了,她会让弃暂时停下钢琴的练习,给他一点零钱去街道另一边的商店里买些回来。而且极难得的,她默许樱开跟着弃一起去。
这是少有的自由时光。
蹦跳着下楼梯,穿过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格外小心地绕开脚边邻居们日积月累堆放的各种废弃杂物,像是一堆被虫蛀烂的大红木橱柜,拆卸下来的破烂窗框,磨损得已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沙发垫子,被折叠起来的大挪礼品纸盒,沾满灰尘的憋气皮球,花草枯死而里面的泥土也已经干硬的花盆……
在各种杂物的缝隙间偶有老鼠和爬虫旁若无人地穿过,樱开板着一张没有表情僵硬无比的脸,却不禁加快了脚步上前紧紧捉住前方弃的手,一路正视前方,头也不肯低一下,看都不敢去看那些长相古怪的小生灵。
旁边的公用厨房里充斥着噼里啪啦热火朝天炒菜的声音,生油的腥味,蔬菜的香气,酱醋糖盐的滋味,还有,不知是哪一家做了藕炖排骨和红烧牛肉的美味,馋得两个小孩边走边控制不住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巴,狠狠咽下口水。
几个邻居在忙碌做饭的间隙里还有闲开展杂七杂八的议论:一楼的王叔全家这个月底就要搬去锦里路的大房子住,听说是两层楼的小别墅呢。四楼守寡多年的安姨的女儿生了个儿子,据说她那老是在外面找女人的女婿喜欢得不得了呢,两个人又决定不离婚了。隔壁常姐的独生儿子今年要高考了,据说有希望考上北方那所著名高校……
听着这些琐碎的市声,樱开却觉得心里有一股极罕见的暖意在渐渐蔓延。即使刚刚与她错身而过的这些人,他们,是世俗的,浅薄的,粗陋的,平凡无奇的,庸庸碌碌的,但却始终是一派繁盛而具有生命力的样子。
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生命中最需要的是什么,也总是拼尽了力气去争,去抢,去骗,去夺,无论是用什么手段也好,直到最终成功将它们牢牢握在手里方肯作罢。
对于难以得到或者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有多好多珍贵,他们也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贪婪,却并不盲目。
或许,这些最普通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
一窗一窗的疏格,在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上投下青色的淡淡的斜影,他们一格一格地在光影霁风中走,脸上也不断地变换着晃动的暗影。
是剪纸的小人儿,费力地撑着残破而虚弱的身体,紧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展示着各种奇怪美丽的姿势,然而强劲的冷风一吹,只有几片纸屑从窗上落下来,比秋叶还要更快地腐烂在泥土里。
在便利商店买了东西后找补回来的那几角零钱,弃总是悄悄存起来,待之后手上零钱的数目多了,他便会跟老板换成几颗美味的牛轧糖,在回家的路上和樱开两个人一起分着吃完。
包着蓝白花布样式的柔软糖纸,浓郁的黏稠的奶糖,粘牙,甜酥,奶皮里面包裹着花生碎米的夹心,费力地嚼着,满口的甜蜜生香。
几颗糖吃完后,两个小孩一边贪婪地咂着嘴回味糖果的甜香,一边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沮丧地叹气。
用完的作业本积攒起来后也是可以去商店老板那里换得一些小零食作为补偿的,玻璃汽水瓶和矿泉水瓶也可以积少成多换成几毛零钱。
虽然这些零花钱最终的用途不过是换来两三颗糖果或者一袋香甜的无花果丝,但两个馋得没办法又没有多余闲钱的小孩还曾在某一次馋虫发作时突发奇想,商量着在没事的时候跑到街上去捡饮料瓶。
但是街上早已有一大群以拾荒为生的流浪者或是老年人,他们认真尽职地在每一条大街小巷中搜寻,翻遍所有的垃圾桶和废纸堆,为能多找到一个维持自己生计的饮料瓶而殚精竭虑。弃和樱开每天都会在大街上晃荡一阵子,但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弃原本还想在学校里搜集矿泉水瓶和饮料瓶的,但是樱开顾虑他的面子问题,怕他这样怪异的举动会引起同校学生对他的嘲笑,劝他还是放弃。
面对她的早熟和懂事,弃却有些感慨。
三天后,弃将要去参加锦里的市级钢琴比赛,樱开当然没能去现场看他。
他比赛的现场是在锦里唯一的一座能容纳三千人的大礼堂,距离原弃家有一段相当远的路程,她没有足够到达那里的路费,沈安微自然也不可能大发善心带上她一起去。
而家里的电视转播也因为弃母亲如往常一样在出门前拔掉电源并藏起插头而作罢。
那个天空晴朗日光透澈的下午,她一个人等在小阁楼里,从那扇窄狭的窗探头出去看外面那些一掠而过的成群飞鸟。
她用力地向外探出身体,令自己尽可能更加接近头顶上的天空,半个身子都挂在楼外的姿态在旁人看来却是相当刺眼的。
她恍惚地感觉到那些鸟的翅膀轻微地拂过她的脸颊,羽毛是极柔软的触感。她的背紧抵着窗框,然后更加用力地朝楼外仰去,整个人几乎半悬着。
她的深灰色瞳孔里倒映着飞鸟自由的缩影,极小极遥远的黯淡一片,逐渐远去,变成一个点,和些微轮廓,无法拼凑成完整饱满的图景。
好羡慕,那些可以飞的鸟。拥有可以飞的能力,这样,即使是离群索居,孤独一人,也能想走就走,随时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樱开背靠着窗台,将半个身子仰出窗外,悬在四楼的半空中,这种惊险的刺激令她有瞬间痛快无比的晕眩感和暂时的眼盲。但是在天旋地转中她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
眼前的景象像是卡带的录像,画面模糊不清却更加美丽,虽然这种方式奇怪偏激到近乎自虐的程度。
她的动作持续了很久,简直就像是一场自虐。
直到原弃带着钢琴比赛第一名的证书回家,从楼下经过时偶然抬头望向自家的方向,才发现挂在窗户上的樱开。他吓得几乎将手里的证书和奖杯都甩出去,在楼底抬起头尽全力地朝她大喊道:“樱开!樱开!!!你在做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
弃破裂得几乎有些变调的惊呼还留在她的耳际,她又欢喜又悲伤地感觉到,只有弃是在乎她的,但却总是在她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时,才会毫不遮掩地显露出来,仿若怜悯。
那天晚上沈安微加班,于是弃带着樱开出去吃饭,用的钱是他刚刚比赛获奖的奖金的一小部分。
来到锦里这么久,她还没有真正感受过这座城市。
一条主干道贯穿整个锦里,从北至南。街道两旁全部种植着樱花树,斑驳得透露老态的褐色树皮,干枯寥落缠绕着的枝干,它们沉默、坚硬、苍老,没有一丝生气。
很难想象这些树会在第二年的春季,如获新生一般争先恐后开出若烟霞一般的繁盛樱花。如同白雪浅浅染上殷红的血,缓慢地渗透着,逐渐漾成妖娆而清丽的花形。
她被弃牵着朝繁华的闹市区方向走。回过头再看一眼来时那蜿蜒的小小青石板路,在自己的视线中逐渐变小远去,而在看不分明的小路尽头,似乎总有轻烟盘旋缭绕升起,如云如雾。
他们走到锦里有名的夜市。
夜幕下,这里却是格外繁盛的灯火,穿过热闹的人群,路过一家一家环绕着各种食物香气的小吃摊,弃领着樱开钻进巷子深处里的一家老字号馄饨摊子,点的是最有名的鱼皮馄饨,用汤匙舀起来软软小小的一颗,精致得如同华衣领口上的一粒纽扣。
弃把一碗馄饨都推给樱开吃,自己在旁边把赠送的翠绿小菜咬得咔嚓咔嚓响,好像很美味的样子。她吃了一半,再把那个大碗重新推回弃的面前,用清亮的眼神笑笑地看着他。
弃亦笑。心里的温暖像是小朵小朵的烟火,安静无声地绽放着。
炸成金黄色的肉馅煎饼。甜而清香的栗子蛋糕。混杂着蔬菜和碎牛肉香气的炒米粉。切成片儿拌酸辣作料的凉粉。裹着肉馅和青菜的香肠卷。鲜红香甜酸脆的冰糖葫芦。刚刚做好的金丝糖,吃到嘴里满是柔软蜜滑的甜丝。
香气四溢口感滑嫩的奶油酥皮点心。形状可爱至极的小小章鱼烧。烤得焦脆的蘸椒盐的土豆饼。用鲜奶和蜂蜜做成的蛋筒冰淇淋。还有浇上果仁碎粒可以喝的热巧克力……
弃和樱开在热闹的街市上茫然地前进。从未见过的热闹光景晃痛了樱开的眼睛,周围所有美味的食物都像是甜美的诱惑,让他们在来来往往不断交错的人群中左右徘徊,犹疑不定。
弃轻轻握住她的手,有些抱歉地对樱开说道:“对不起,我能用的钱只有这一点点……不能买太多好吃的给你。”
樱开回握他的手,有微暖的温度透过手掌与手掌之间的温柔接触在相互传递。她微笑着注视弃的眼睛,说道:“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楼下那家商店里卖的牛轧糖。”
弃朝她温和一笑:“真奇怪,我好像也是这么觉得。”
那天晚上,他们牵着手飞奔到那家商店,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许多牛轧糖,奶油的润滑和花生的香气从舌尖慢慢涌起,然后如海潮般逐渐泛滥。
后来,弃将那些有着奶牛身上黑白相错斑点的糖纸收集起来,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暖暖的带着身体的温度,仿佛什么都可以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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