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在的时候,弃便会教樱开弹钢琴,练习一些非常简单的曲子。樱开笨拙地学弃在琴键上手指翻飞的姿态,但是弹出来的旋律却零落得不成样子,直到练习得手指痉挛,似乎也没有多大进步。
弃在一旁听到这不成调的琴音,忍不住笑着拿大摞的琴谱轻敲她的头,故作无奈地摇头叹气:“唉,唉,唉,你真的是没救了。”
樱开纵使再倔强,听到他开玩笑般故作老成的叹气声也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在一阵嬉闹过后,她却仍然没有放弃,继续练习弹琴。
弃认真弹钢琴的姿态与琴声都太过美好。她纵使只能远远地看着,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天赋。
有一些时候,两个小孩因为极度的无聊,也会偷偷地在阁楼房间四处寻找被母亲藏起来的电视机插头。沈安微也很聪明,每一次藏东西的地点都不相同,有时候在衣柜底层的暗格里,有时候在冰箱后面的空隙,有时候在沙发靠垫的夹缝间,都是为了以防万一会被他们找到。
弃和樱开却常常能迅速找到自己的目标,然后两人便悄悄地躲在房间里看电视。尽管只是枯燥无聊的电视剧或者综艺节目。
使用太久已经老化的电视机经常会发出哗哗的机器震动声,偶尔画面会突然终止,停在某一个扭曲的图像上很久,直到终于跳播成铺展为一整个屏幕的黑白雪花。
但是即使是这样短暂的时光,也都是莫名的喜悦。
樱开一向比较敏感,也总是保持着警觉的状态,因此她总是能够在沈安微的脚步声出现在一楼时就立刻察觉,而弃在得到消息后就会马上冲上去关掉电视,剥掉插头,再重新放回原处。一切都回到沈安微出门前的状态。
这种宛如和大人作战一般的游戏,他们俩乐此不疲地玩了很久。
弃有天下午放学回来,见餐桌上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摆置好晚餐的饭菜,母亲却阴沉着脸独自坐在客厅里,傍晚的天色已经十分昏暗,她却奇怪地没有开灯,阴冷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隐隐渗透出寒意,她整个人陷在沙发中的姿态僵硬得如同生冷的雕塑。
“妈,我回来了。”弃低低地向坐在沙发上不动的沈安微打了声招呼,便急忙走回自己的卧室。
见到正坐在地上翻着那本厚书的樱开,他这才松了口气,却仍然有些疑惑:“樱开,没发生什么事吧?”
樱开慢慢从书上移开自己的视线,淡淡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她的视线掠向房外,“不过今天似乎特别……”
她的话还没完,房外却终于传来沈安微冷冷的质问声:“弃,你上一次的钢琴比赛得了奖,最后交给我的奖金数目,好像不对吧?!”
弃被驱使着抬起突然沉重起来的脚步,慢慢走出房外。他被母亲逼视的目光震住,只能迟疑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应道:“没有啊,确实是那么多没错……”
“你还敢撒谎?!”沈安微气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把将手中那张单子甩到弃的脸上,“今天你们学校的老师专程过来将获奖证明交给我,你自己看看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是多少,你最后交给我的又是多少?!”
弃俯下身,指尖微微颤抖地捡起地上的那张证明单,一张满是裂痕却被拼凑起来的纸,明显是被人撕碎后又重新用胶带黏起来的。
“妈,对不起,我……我有一直很想买的东西,所以,所以就一时冲动……”他低着头,喃喃地道歉。
沈安微冷冷看了他一眼,却又暴怒地抬手将茶几上的东西拂落在地,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碎裂声响过后,那个原本是父亲当年送给母亲作生日礼物的水晶烟灰缸,此刻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小块的残片仍然闪烁着尖冷的锋芒。
弃僵立在客厅中间,听到这样的巨响,心渐渐地冷了。
“原弃,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到现在还要撒谎?!还敢撒谎?!”沈安微抬起右手猛地朝他扇过来,但是那个看似狠厉的耳光始终没能落到他脸上。
弃呆呆地看着母亲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呆呆地看着她发青的脸上交替出现的扭曲的愤恨表情,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在他回来之前或许已与母亲发生过对峙冲突的樱开。
良久,沈安微用一种极为讽刺的眼神盯着失去表情的弃,冷笑出声:“是和樱开一起出去用掉了吧?我就知道,谢暮落当初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小贱货,和她妈妈一样的小贱人!”她尖利地叫出来,如同很久以前谢暮落同样在这个位置上歇斯底里哭泣的样子。
这个样子的母亲,非常陌生。
弃有些担忧地回头望向樱开在的卧室,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劝说母亲道:“妈,你别胡言乱语好不好,有点是非之分行吗?”
沈安微翘起嘴角冷冷一笑,眼睛却因为恼怒和恨意而愈显光亮:“弃,你这么喜欢她,那么,你知道她是强奸犯的女儿吗?她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孽种!”
得意地看到弃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里的样子,她继续笑着说道:“难道你还拿她当宝贝不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每天晚上悄悄睡同一张床?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趁着我不在家的时候偷练你的钢琴?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哄着你教你骗人教你撒谎吗?!”
弃完全怔在原地。母亲后来话中那一连串恶毒的攻击他并未听进去,只有“强奸犯的女儿”这几个字似乎被无限地加重音量,一直在他耳边机械般地重复着。
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似乎有某种阴暗颓丧的情绪如同黑云一般,带着潮湿的腥气沉重地朝他头顶压下来。
记忆里飞快地闪过樱开戒备而平静的脸,清亮而澄澈的眼神,她偶尔显露出来的暴戾和阴郁,还有,她与母亲谢暮落之间那种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却又彼此折磨的相处方式。
那个混蛋……谢暮落口中一直咒骂着的那个男人,原来是樱开的父亲,不,是那个……强奸犯吗?弃艰难地想象着,望向自己母亲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晦暗和漠然起来。
“妈,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沈安微冷冷应道,脸上却是诡异扭曲的笑容,“十多年前,谢暮落还是学生的时候,就被别人袭击强暴,她因为害怕而迟迟不敢去医院,最后拖到了实在没办法打掉孩子的地步,才终于被迫生下了樱开。”
“之后,她就一直在找那个犯人,退了学,连家里人劝她找个离过婚的男人结婚好好过日子也不理,过了太久,连警察也找不到那个谁也没见过的男人……我和她是多年同学,开始也很同情她一个人带着个拖油瓶过生活不容易,帮过她不少忙,可是现在倒好,把女儿交给我,她自己倒去做甩手掌柜逍遥自在了。”
沈安微的眼眶慢慢地红了:“弃,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樱开如果妨碍了你,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她。你要相信妈妈,是绝对不会做对你有害的事的,你只要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就好了,就好了……”
母亲的手缓缓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他却不复往常那般感动,只觉莫名的厌恶。踌躇了一会儿,他终于伸手挡开母亲的手,看也不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句:“我先去看看樱开。”
在飞快转身逃离的瞬间,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母亲的啜泣声,还伴随着器物摔落在地的沉闷声响。
弃难以掩饰急促的脚步,冲回房间里,只看见樱开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安静地注视着外面灰色的街道和不断黯淡下来的光线。
瘦小的十三岁女孩,留着一头从小营养不良而微微泛着浅栗色的散乱头发,因为长期没有修剪而变长变茂盛的刘海,自然地垂下来密密地遮住眼睑,将灭未灭的阳光浅浅地落在她柔和的侧脸上,像涟漪一样缓缓渲开。
她穿一件早已被他遗忘在衣柜角落处的旧T恤,原本的乳白色已经褪为一种脏脏的浅灰色,因为极度的消瘦,穿上去显得松松垮垮的,一有什么动作时,她小小的身体就在宽大的衣服内空空荡荡地来回晃动,看得叫人心悸。
弃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刚才外面的争执,因为从她一如往常平静的脸上他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他刚刚听闻了关于她身世的巨大隐晦秘密,一时之间竟然也不能自在坦然地面对她,只能闪烁其词地问道:“樱开,你知道你的母亲什么时候会回来接你吗?”
樱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轻轻摇头。
“那,你知道你父亲在哪里吗?”一时冲动,他竟然就这样脱口问了出来。
“我没有父亲。”她的仍然表情平静。
“怎么会呢?你一定有父亲的……你的母亲从来没和你提起过他吗?”弃慌乱地问道。
樱开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瞬。弃似乎觉得有流光一样的东西从她眼里一晃而过,然后,如同碎冰一般,融化掉了。
她偏过头,移开自己的眼神,甚至不愿意再看他,只是淡淡地回敬道:“你不就是想问我是不是强奸犯的女儿吗?你大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不必这样拐弯抹角,反而更加令人讨厌。”
弃呆了:“你知道……”
她冷冷一笑:“我还知道更多。我不过只是没有父亲而已,其余的不过是空穴来风的传言。”
“可是我母亲说……”
樱开突然死死盯住他,像是突然被刺激了似的尖声叫了起来:“你母亲说?!凭什么她就不能是撒谎呢?!她是骗子!大人都是撒谎的骗子!骗子!!!”
歇斯底里地大喊完这一句,她重重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弃,向前走了几步后自己却又突然颓丧地跌坐在地,使劲地用双手捂住整个脸,一边疯了似的恐怖摇晃着脑袋,一边开始激烈地叫喊起来。
她的瞳孔在光的刺激下急剧收缩,像猫儿眼般诡异惊悚。她那如同病症发作般痛苦挣扎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实在太过惊惧。
弃僵直地站立在她面前,仿佛看到一个世界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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