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少有的温暖透澈的阳光,像整个人突然向后仰去悠闲地一头倒在沙滩上,阳光如柔软的层层砂砾般缓慢地爬过皮肤,然后留下肉眼不可捉摸的细微痕迹。
空气里总有晃晃悠悠飞舞着的尘埃,带着一股年久失修的木质阁楼特有的陈旧潮湿味道。而街道两旁的老树在经过一场冷雨后散发出薄凉的自然香气,那些枯黄老死的树叶则顺利地完成了新陈代谢,被风残卷坠地,为接下来即将发出的新叶让出自己的位置。
又是一场腐朽的新生。
白城的冬天总是会有一场又一场无尽的大雪。寒冷时常伴随着突如其来的茫茫大雪一起迅猛地袭击这座小城。一夜过后,房外屋檐上挂满一层薄薄的白霜,窗玻璃上结起一层朦胧的湿润水汽,去年新年时贴上的大红窗花已经破损,在狭窄的空白处总有人用手指调皮地画出可爱的图形,虽然那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小小欢乐。
铲过雪后,路面还是有些湿滑,有薄冰正亟待融化,行人们穿着厚底靴子重而稳地踩上去,脚底溅起细微的水花。
骑着单车从街道间飞驰而过的学生们都戴着厚厚的手套和绒线帽子,厚实的围巾将整个冰冷的脸暖暖地裹住。
街边买早餐的小贩忙着给顾客装好刚出锅的夹肉煎饼,还有香甜的豆浆打包。有人捧着热气腾腾的烤红薯边走边吃满足地微笑着。
妆容精致的女子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缓缓走出来,立刻有男子俯身为她毕恭毕敬地打开早已停在路旁等待的豪华私家车的车门。刚从彻夜开着空调的房间里走出,就立刻坐进设置了适宜温度暖气的车里,这种不沾雨露风霜的生活,也是真实存在着的。
而城市里最平凡普通的公交车终于慢吞吞地驶来,停了一站又一站,拥挤的人群争先恐后。因为超载而被挤得不慎紧贴着车窗而站立,透明玻璃后面映射出一张张挤压扭曲的晦暗面容,阴郁得如同深海底的水色。
蛛网一般密实交织着的灰色高楼,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区域如同被钢筋水泥砖块所分割而成的破碎拼图,层层办公楼的落地窗面反射出大片电脑屏幕的幽蓝光芒。
路旁的咖啡店里,有人捧着今天刚出版的晨报,坐在某个窗旁的位置上悠闲地喝着咖啡吃着早点。穿着职业装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白领们拎着笔记本在店内排起长队,只为了在上班前买到一杯温暖好喝的咖啡。
而在街头,更多的是拿着廉价三明治或者盒装牛奶当早点,一脸行色匆匆的人们。这个城市,最平凡不过的人们。
在来到锦里之前,樱开过去的人生,就是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度过。
她和母亲住的廉租房经常停水停电,烟道堵塞和房顶漏水这一类小事更是家常便饭。深夜时分,谢暮落因为上晚班还没有回家,房间里的灯时常会刺刺拉拉的闪烁几下,然后倏地一声完全熄灭。
在一个人密闭的黑暗里,卫生间里生锈的水管时时发出一种如老人咳嗽般断断续续的怪声,而门外又逐渐传来轻微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慌乱地重复按几次开关,电灯始终还是没能再亮起来。
樱开一个人躺在沙发床上,四肢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僵硬得蜷缩起来。她在黑暗里努力地拼命睁大眼睛,害怕眼前那些虚化出来的憧憧鬼影会趁自己闭眼的那瞬间就立刻扑上来将她吞噬。就这样徒然地与莫须有的东西斗争着,直到她最后终于在疲惫困倦中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的睡眠,直到凌晨时分被下班回来一身烟酒气的谢暮落粗暴的开门声响吵醒。如此反反复复,恶性循环。
早晨上学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在巷口等着卖早点的老婆婆慢慢地烤好一张葱香蛋饼,然后边狼吞虎咽边迎着白城冬天异常猛烈的冷风走去学校。
中午她在学校吃自己早上做好的简易便当,其实不过是白饭、馒头、咸菜、辣酱之类的东西。下午放学之后她首先得去菜市场选一些变得不新鲜卖不掉才低价出售的蔬菜,然后飞快地跑回家,淘米洗菜蒸饭,笨拙地烧一顿粗糙的晚餐。
夹着糊味的米饭,没有什么油水的一盘蔬菜叶子,白水煮土豆,沾上碎盐辣椒面啃起来也是格外的美味。边吃饭边看从学校图书馆借回来的课外书是樱开一天中唯一的娱乐。
如果运气好,隔壁的大婶做了什么好菜,或者公共厨房里那些忙碌的阿姨们前一天烤的小点心没来得及吃完,甚至是家中冰箱里放置太久快过保质期的奶粉什么的,好心的她们都会悄悄地给樱开送来一些。
樱开并不避讳在接受这些好意时从对方眼睛里读出某种叫做怜悯和同情的神色。无论是贫穷还是饥饿都不能令她感觉难堪,得到别人的馈赠时她亦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喜悦。
相对的,谢暮落对她长久的疏忽却是她心里一直以来最大的困惑。
母亲,似乎是一个格外复杂的角色。
樱开一直在想,从生理上来说,谢暮落的确是她的母亲,但是除了物质上的给予,以及“母亲”这一个口头上的称谓以外,她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给过她。
甚至樱开还以为,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如自己母亲一般,冷硬、尖刻、不耐、忙碌,她以为母亲原本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但是后来,领居们看她的眼神里除了可怜,渐渐多了另外的一些鄙夷和更深的同情。她也常会不小心听到她们各种对谢暮落的猜测和议论,一些不堪的词语被强行加诸在她的身上。
关于未婚的单身母亲。关于外地户口。关于永远的晚归。关于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的感情生活。关于她永远三缄其口愈加显得神秘的谋生手段。最后,还有关于强奸犯父亲什么的。
樱开什么样的诬蔑和诋毁都听过,且都能当做没听到一样地忽略掉。那是因为她比谁都更加深刻了解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如何心高气傲的女人。
如果她愿意用自己去交换一种更好的生活,那么现在她们就不可能还蜗居在这样一个腐烂发臭的贫民窟中,并且随时忍受这种莫名的指责。
谢暮落天性中带有一种格外激烈的成分。无论是在社会工作还是人际关系中,她总是习惯于表现出一种凌驾于自己女性外表之上的凛冽气质。
她的内心自有一种刚烈与坚硬,能够比常人更多地忍受生活中太多沉重琐碎的苦难。
她是一颗颇有棱角的坚硬石块。在经过千百道痛苦的打击锤炼之后她仍然存活,并且立意要比任何人都活得更丰盛。但是在樱开的面前,她却像一座随时都会爆发的小火山,一点即着。
毕竟要忍受这样冗长无望的生活,她不可能永远保持冷静自持。她毫不吝于将自己的怨忿不平与焦躁不安向樱开全部倾诉,她只不过将这个孩子当做一团从她身上汲取生命然后独立的血肉。
她控诉着自己所遭受的不公与残酷,却毫不在意年幼的樱开会因为她的抱怨而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产生质疑与自卑的情绪。
她从头到尾只关注自己的感受,毫不在意地将生命中阴暗和污浊全部展示在樱开的面前。
她并不是因为爱,才生下这个孩子的。因此樱开注定是亏欠她的,那就必须要用某一种方式来偿还。她们都觉得非常公平。
唯一扰乱樱开的传言,就是关于她的父亲是一个强奸犯这件事。她近乎本能地抵触这种说法。
就算她的母亲不像教科书和电视剧里的母亲那样温柔和蔼,那样毫无保留地关爱她,就算她的母亲一直对待她冷淡疏离如同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更加不耐和冷酷,但是长久以来,她也只需要默默忍受就好。
因为她也没有真正感受过这世间另外一种所谓的普通正常家庭里母女之间的温馨相处,所以她并不会因为自己与母亲关系的异常而感觉羞耻。
得不到爱,那也不算什么。那是因为母亲心中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她没想过要从母亲那里得到这种感情。她也并不羡慕他人。
可是,父亲这种从来没有出现的角色,却异样地打乱了她的节奏。她坚信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单亲家庭的孩子,在人群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和突兀。
和母亲独自生活的日子已经太久远,樱开完全不记得自己在这世界上除了母亲以外还有别的亲人。而从未见过面的外婆,舅舅,舅妈,和另外一些好事的亲戚,在樱开已经习惯这种孤零生活之时,他们却像成群的蜜蜂一般突然涌过来。
那个下午,准备出门上夜班的谢暮落接到了一个电话。樱开当时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只是觉得母亲的脸色异常不善,谈话的声音也刻意压得极低。
这场通话持续了很久时间,挂掉电话之后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蹬掉脚上的高跟鞋,不耐烦地将它们踢到一边去,接着便面无表情地走到阳台上去抽烟。
一连几个小时谢暮落都待在那个狭窄的小阳台上吹冷风。如往常一样在客厅安静做着自己作业的樱开敏锐地听到有啤酒易拉罐被狠狠砸到地上的声响。
她抬起头,凝神屏息,然而,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如常的静寂。
几天后,母亲突然交给她一大口袋包装精美的零食和一只和樱开身体差不多大的玩具熊,说是外婆和舅舅舅妈买给她的礼物。
晚上睡觉的时候,樱开紧紧抱着她幼小的生命中仅有的那只玩具熊一起睡。大熊柔软的绒毛温暖着她的身体,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幸福欢乐。就好像,有暖暖的热风轻轻涌上来,然后温柔地充斥着她的整个胸腔。
半夜,母亲还没有回家。她睡不着,于是干脆从沙发上坐起来,一一拆开那一大袋零食。裹着香草巧克力的奶油泡芙,烤得香脆的奇异果饼干,奇甜的夹蜜千层糕,颜色奇特的紫薯干。甜蜜得令人不禁微笑的牛奶巧克力。
她像饿极的兽类一样坐在黑暗中完全仅凭本能吃那些东西。撕开精美包装袋的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畅快感,破坏,消灭,征服,令她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愉快。
但是一切还是太短暂。美好的事物总像烟火,最绚烂的时刻仅有一瞬,之后就连那些碎屑,也都急速地在冷却。她觉得似乎有一辆列车朝她仓促地驶来,令她几乎产生了能够乘坐它然后逃离现实生活的错觉。
但是,列车很快又满载着她仅有的那些欢愉和快乐,又再次渐渐驶离了她的人生。
第二天早上,刚回家没多久的母亲只对她说了一句,快收拾东西,我们要尽快离开白城。
樱开没有问为什么,她知道自己只需要默默服从就行了。跳下沙发,从床下找出自己破旧的箱子,然后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去。正当她想将那只玩具熊也一股脑塞进旧箱子里时,谢暮落却走过来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大熊,啪地就扔在一边。
樱开看着它在自己眼前变作一道抛物线,飞越过头顶,最终落在满是灰尘的房间角落里。耳边响起谢暮落冷冷的声音:“没用的东西就别带了,你手脚麻利点,我们马上就得去赶火车了。”
最终她也没能带走那只熊。那件只拥有过一个夜晚的唯一的玩具,于是只能迅速成为被抛弃的记忆。
没用的东西就别带了。
在母亲眼里,她的存在,和那只被随意丢弃的玩具熊,究竟有什么不同?
谢暮落这一次的仓皇逃走,只是为了避开自己的母亲。那天的电话便是她母亲打来的,一心劝说她放下仇恨和报复,甚至试图让她回故乡和自己中意的男人相亲,其间电话又换到了自己弟弟手上,仍旧还是一番劝她找个人嫁掉之类的老生常谈。
她草草敷衍几句便挂掉电话,心里只余满满的愤慨。母亲的好心劝说令她愈加不忿,原本只是希望她能平静幸福生活的好意,却被她歪曲成大家认为她丢尽了脸所以急着将她推销出去,劝说她结婚也只是为了自己面子上更好过一点而已。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离开家的时间已经太久了。这些人没能在她最需要关心支持的时候聚拢过来给她帮助,因此,她永远不能原谅。
至于放弃报复随便嫁人什么的,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她不愿就这样终结自己的人生,于是只能强迫自己沉溺于不断燃烧着的仇恨之中。
没有爱也无所谓,只要借着这恨意,她依然能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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