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开,你知道吗?你是在锦里出生的,那一天,是初春的樱花第一次开放。
小小的,一簇簇,那么热切。
她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唯一一次听到外婆的声音,只是来源于一个意外的电话。
母亲将手机遗忘在家中,她刚好听到铃声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响起,于是自作主张地按下了通话键。
陌生的老人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地重复着自己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女的关心和愧疚。
外婆在那次短暂的通话中告诉樱开,她出生在锦里。
外婆还反复地对她说道,樱开,我很想念你。我和你母亲一样爱着你,但是我们都亏欠你。
那是第一次有人说爱她。第一次接受到这样遥远而温柔的触动。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外婆这个陌生的称呼。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都在欣喜而胆怯地颤抖着。
被别人这样真切地在意着,第一次,无比遥远的关怀。
樱花开放的时候,生机勃勃。外婆,是这么说的。
但是她却没有注意到樱开后迅疾的凋谢和颓败,那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盛开还没来得及维持生命,就已经被薄凉的风雨吹落了。
被迫离开原弃家以后的日子,重又回到当初逃离的白城,她们一直过得很艰难。
谢暮落与樱开因为生活的贫苦与不间断的磨难,都逐渐向对方显露出彼此性格中那种相似的坚硬与生冷来。
谢暮落新找的工作薪水微薄而任务繁重,每日早出晚归,做牛工,过狗生,累死累活,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已然很困难。
樱开终于选择在一所公立的学校断断续续地上课,每天坐在教室里对着摊开的课本,她强迫自己一定要努力记住一切。
她不常记起弃。
因为她已当再见如同一种奢望。持续地沉溺在过去的记忆中是没有意义的,她母亲便是一个最好的反面例子。
每天的晚饭时分,樱开与母亲相对无言地坐在同一张桌旁吃饭,不对话,不交谈,甚至不对视。
气氛完全冰冷僵硬到零度以下,有时连筷子触碰到碗碟时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碎响,都会触及两人敏感的神经。
在这种情况下普通人通常都是吃不下饭的吧,但为了不让自己挨饿,樱开几乎是强迫自己进食,将那些食物转化为热量,保存为体力,才能有机会继续坚持过第二天的日子。
饥饿所带来的痛苦与难受,远比同母亲之间交难来得可怕。她从小到大就是这么过来的,心里也一直谨记着这一点。
母亲无缘无故对她发脾气甚至施暴的时候,樱开已经学会反抗。
被母亲扯住头发拖打,她会抬起头死死盯住谢暮落因为暴怒而涨红的脸,发根牵扯住头皮的疼痛尖锐地蔓延起来,她却仍然沉静得如同置身事外,仿佛此刻受难的这具躯体不过是一个空壳,她的灵魂早已不在此处。
谢暮落被她那样冷硬而镇定的眼神逼视得愣住,然后更加焦虑烦躁,也不敢再向她动手,于是只得用嘴叫骂几声,然后再直接摔门而去。
这一去,通常都是彻夜不归。
樱开慢慢长大,对炎凉世情累积了一定的了解,已经开始逐渐察觉到母亲在外面做的那些过分隐秘不能见光的事情。
在已经度过几个月捉襟见肘的潦倒日子之后,谢暮落的耐心和精力都已经消耗光了,她决定开始通过另一种途径解决生活的困境。
樱开虽不能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方法,但是聪敏早熟的她,却也能明白那绝不是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事情。
此后长达半年的日子里,谢暮落的作息完全黑白颠倒,在家度过的时间少得可怜,但是一月一次交给樱开的生活费同以前相比却是大大的宽裕了。
她每次回来不是半夜就是凌晨,穿着漂亮而妖娆的跳舞裙子,妆容极度夸张浓艳,喝得醉醺醺满身酒气,一瘫在床上就睡得不省人事。
被吵醒的樱开从自己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跑过来,透过窗户外淡淡的路灯光线隐约凝视着好久不见的母亲的脸。
原本精致的妆容在她的一番胡闹下早已糊作一团,粉底已经斑驳脱落,眼下是大片浓重的阴影,唇上却红得如同渗血。
她那双崭新的红色高跟鞋,一只已经掉落在地上,另一只还懒懒地挂在脚上,将脱未脱。再也不是过去潦倒时破落的那一双旧鞋。
这个世界上同她最亲近最疏离的女人,她已经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但是,她仍然是这么的美丽。
一日,樱开放学回家,经过卧室时却惊讶地发现母亲这个时间点居然在家。
格外小心谨慎地放轻脚步走进房间,她看见母亲背对着自己坐在那一张年代久远相当破旧的梳妆镜前,正仔细地在画眉。
谢暮落穿一件剪裁极佳的小黑裙,真丝柔滑的材质紧贴着她美好优雅身段,挺直的脖颈滑出一段纤长弧度,更是衬出她锁骨凛冽美好形态,而腰身只余盈盈一握那般纤细。
平时零落散乱的那一头鬈发现在也规规矩矩地整齐盘成浑圆发髻,令她更显得端庄冷艳。
樱开有些陌生地凝视着镜子里倒映出的母亲艳丽浓重的如画眉眼,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她从未认识的新奇世界。
她似乎能看见母亲的脸上正开出大朵艳色的蔷薇,美丽虽美丽但却妖异诡谲,最终慢慢将她自己原本的面色覆盖。
母亲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床上那套新衣,是你的。你换好以后,再把头发重新梳理一下,等会儿我带你出去买鞋。”
她闻言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床上放了一套新衣,白色蕾丝边的娃娃领衬衣,简单细软的黑色背带裙,捧在手里像火一样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套漂亮的新衣她穿着并不合适,有些太过宽大了。
谢暮落当然不会记得她所穿衣服的准确型号,只能报出一个年龄来大概选择,却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瘦弱,单薄凛冽到几乎只剩下一把坚硬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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