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是这一生中,她第一次和母亲一起逛街。
在市中心人潮涌动的街头,她有些失措和焦虑地抱着双臂,微微垂下头,像个小跟班一样在趾高气扬前行的母亲后面默默地走着。
不知因何,她对拥挤人群以及过分热闹始终有一种唯恐避之不及的紧张与畏惧,但这种古怪情绪只是由她自己心生,不但无法治愈,更无法解脱。
她只能固执地以坚守者的姿态作着卑微的抵抗。
她们走进一家装饰华丽的商场,在售货员过分讨好的笑容和冗长的介绍中,谢暮落飞快地扫视了一圈鞋架上摆放的所有的鞋子,然后漫不经心地随意一指:“就那双红色漆皮的好了。对了,你穿几号的鞋子?”
问题虽是问的樱开,但是她连眼角都没有扫过她的脸。
得到樱开的回答之后,谢暮落又看了一眼自己左腕上戴的钻表,她皱起眉微有些不耐地对一旁的售货员小姐说道:“麻烦拿这个号码的鞋给她试一试。如果合适的话就直接穿上走。那双旧鞋不要了。”
其实那双红鞋樱开穿上并不合适,尖尖的鞋头虽然好看却十分挤脚,但是一看到旁边母亲那不善的神色她便只能咽下自己本准备说的那句话。
“就这双吧。”她只能这样说。
母亲这才融化了些许面上的冰冷神色,随即便掏出信用卡递给店员付账。
最后,她踩着那双自己不喜欢也不合脚的红鞋子从店里走出来,脚步略显僵硬,表情也微微局促。
看着面前繁华喧闹的街道,来往汲汲营营的人群和穿梭不止的车辆,那一刻,她的心里的冷意,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害怕。
那一天,是母亲决定结婚的日子。出于一种必要的习俗与礼貌的关系,三个人才有了这第一次相聚。
谢暮落带着樱开去一家位于繁华市区,环境却格外幽静的高级餐厅吃晚餐。
那个男人站在餐厅门前,脸上带着模糊的笑容,一见到她们来,便异常亲热地揽过谢暮落的肩,另一只手亦相当自然地搂住她的腰带着她朝餐厅里走去。
自始至终,那个男人连一眼,都没有瞟过身后那个紧张戒备到全身僵直的小女孩。
用餐的时候樱开被餐厅里过分明亮的灯光晃花了双眼,于是便将原本低垂的头埋得愈来愈深。
坐在高大宽阔的座位上她只觉得自己全身僵硬不适,手和脚都像是被别人随意操纵的木偶,胡乱地伸直摆放着。
谢暮落和那男子一直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甚至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来向彼此介绍“呐,这是我女儿”“这是我新……哦不,是第一任丈夫”。
侍者将头盘和汤送上来的时候,他们才终于回过神来,对樱开随意吩咐了一句:“快吃吧。”,眼睛却一直黏在对方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樱开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一大堆繁琐无比的餐具和刀叉,从没有来过这种场合的她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下手。
迟疑了半天,发觉这样呆坐着的表现实在是不太礼貌,她只好随便在那一大堆中选择了一把汤匙,战战兢兢地舀汤来喝。
这陌生而奇怪的一切都令她无比拘谨。
谢暮落看着她沉默乖僻的样子,心生不快,但是碍于在公共场合她也不好发作,只得暗自皱了皱眉。她身边的男子却温和地笑了,眉眼间却带有奇异的神采。
他穿简洁的Amarni西装,用同品牌的男士香水,袖扣、腕表、皮鞋装饰得无懈可击,头发修剪得微短,显得格外精神,下巴上十分整洁,没有一点胡渣。
185左右的优越身高,浓厚眉眼,高挺鼻梁,微薄嘴唇,配上那一张仿若混血的线条坚硬的脸,他确是一个成熟并相当英俊的男子,且英挺眉目间懂得如何描绘出温柔和风情。
他熟练地摆弄着手里的刀叉,放慢动作一步一步耐心地向樱开解释着:“看,像我一样,右手拿最里面的这把刀,左手拿叉,慢慢地……你看,是不是不很简单?”
他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樱开笑。
樱开看着他,手却没有动,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如果不喜欢吃西餐的话也没关系,下次我再带你去吃很棒的中国菜。”他的表情是认真的柔软,他的细心温和如同一位寻常亲近长辈,这样一个陌生男子的温柔气息,轻轻地拂到她僵冷的面颊上。
樱开淡淡地看着他殷勤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布丁和大杯冰淇淋,目光终于开始有些松动。这是一种奇怪又熟悉的感觉。
她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的某天晚上,她和弃站在便利商店门口的路灯下,头挨着头,分食手里那仅有的几颗美味无比的花生牛轧糖,就像是在分享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
那些粗糙又廉价的糖果尝在嘴里却是异样的香甜。
但灯下的那相互依偎的两个影子,却慢慢地淡了,远了。
“樱开,你要谢谢叔叔。”谢暮落皱着眉瞥了她一眼,“不要这么没礼貌。”
“谢谢。”她紧咬着嘴唇,藏在桌布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状。
“不用这么客气,你想要什么就直接告诉我,我们都已经是一家人了。”那个英俊男子唇角含着奇怪的笑意,目光清浅地掠过低埋着头的她。
“樱开,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父亲了。我的名字,叫做谷间辉。”
她像穿上华丽服装涂抹着夸张妆容的小丑,不合时宜地被迫登上不属于她的舞台。
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刺眼的追光中,慢慢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台下无数炽热而嘲弄的目光灼烧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最后一点一点燃成冷冷的灰烬。
三天后,结束在白城的一切,她和母亲再次离开这座城市。
她自此踏入一个此前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一切距离十三岁那年告别的锦里,距离那个有着干净笑容和沉静瞳孔的小小少年,距离那个环绕着重复钢琴声的寒冷漫长冬天,已经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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