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樱开几乎拥有了以前所不能想象的一切。
各种包装鲜丽好看的进口零食,口味多样的香甜糖果和冰淇淋,花样繁多的新衣新鞋新包,玩具里包括日本某公司最新发售的游戏机,和昂贵华丽的SD人形。
她人生中居住的第三座城市,叫做他城。
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动听的名字。
他城,他人之城。是不属于她的城市。
结婚之后,谢暮落带着樱开,从破落陈旧的白城郊区的廉租房,搬进了他城市中心的豪华独栋洋房。
三层小楼,白院墙红屋顶,带着一层尖顶阁楼,屋前还带着一个偌大的花园。
门外一整圈的黑色栅栏上爬满了她说不出名字的藤蔓植物,绿意盎然,繁盛之至。
面积恰到好处的院子里种满了蔷薇、月季、紫藤,还有一株生长繁盛的桂花树,金秋时分,整座花园里都会弥漫着清甜甘冽的桂花香气,像极了某种入口即化的糖果。
她第一次走进这栋小洋房时,便被它比自己以前整间卧室面积都还要更大的玄关所震撼。
大理石砌成的多级台阶,脚下铺陈着雪白厚实的绒毯,像是绵羊骄傲的温暖的背脊。
那瞬间,她甚至不太好意思让自己那双沾满灰尘泥水的旧鞋踩在上面,生怕亵渎了那份价值不菲的洁净。
而之前谢暮落买给她的那双不合脚的新鞋,这次离开,她并没有获准将它也一同带上。
而当她走上二楼,看见已为自己准备妥当的单人房间时,心中那种不适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宽敞的房间内所有一切都是崭新的用品。全都是素净简洁的黑白灰三种色系,洁净、整齐、大方、一目了然。
不过,这样的装束,令这个房间看上去更像是酒店里高级配置的标准客房,一切都井井有条,分门别类地准备齐全。
却不是一个所谓的家。
来这里,她没有带上任何私人物品,只有书包里装的几本课本而已。
更何况如今这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有。
但换一种角度来看,这里除了别人馈赠或者说是打赏给她的这些以外,她什么也没有。
就像自己被迫换上不合适的戏服,被命运推上了一个夸张而诡异的舞台,手脚都被别人用丝线吊缚缠绑着,只得乖乖听候指示,做出适当的表情动作来迎合。
这里是属于她的吗?这儿是她的家吗?这是她的城市吗?
都不是。
她只是个必须听话的寄宿者。
随时都得做好被这里真正的主人赶出去的准备。
在谷间辉的授意下,樱开顺利转入他城一所重点中学继续读书。上学放学时甚至还有司机驾驶私家车不辞辛劳地来回接送。当然,她的那些同学也每个人都有。
而樱开却是第一次坐进这样豪华的轿车,在无论寒冬酷暑都将空调调整到最适宜温度的空间里,她第一次隔着车窗玻璃以之前从未有过的视角,冷冷地观察着外面的这个世界。
挎着书包骑单车飞驰而过的高中生。夹着笔记本电脑神色匆匆地赶往地铁站的白领。
提着从市场大减价时买来的一袋子菜肉蛋奶,在路边站台不耐烦地等待着公交车来的中年妇女。拎着从早上花市买来的新鲜花束,相互扶携着慢慢缓缓散着步的老夫妇。
他城是一个陌生的城市,繁华,丰盛,喧闹,它的一切都是如此热切而生动。她却是一个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她现在背着别人给她买的名牌书包,坐在别人的豪华轿车里,默默等待着去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学校上课。
可是一切都不真实。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属于她。她的本质上根本就还是当初那个跟在穿掉漆高跟鞋的母亲身后讷讷少言的沉默女孩。
即使在她瘦弱干枯的身体上加以锦衣华服权杖皇冠,她也不可能改变自己黯淡自卑的星宿轨迹。
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总有一天都会被收回。就像舞台闹剧也终有结局离场的那一刻。
在享受到物质所带来的美好体验之前,她其实并不能真切感受到阶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进入学校,她看到那些将这物质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自在享受的同班同学时,她才终于了解到,原来于自己是恩赐般的这一切,对这些孩子们而言,不过是生下来便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易所得。
一切因为来得太过容易,因此无人珍惜。
但是从他们骄傲的眉眼,轻蔑的神情,和明明是窃窃私语却故意提高音量一字一句讲给她听清的嘲讽话语中,樱开相当了解在这些自小被当做天之骄子宠溺的同学眼中,自己作为一个异类的存在,是有多么的刺眼。
她个性阴鸷,寡言少语,从不惹事,与班上的小公子小公主们并无交际,在学校时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并且毫不以为耻。
学业上更是普普通通,各门学科的成绩分布得相当平均,无论文科还是理科都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但也毫无特殊之处。
一些教了她很长时间功课的老师,甚至都记不住她的名字,只是依稀记得班上有这么个沉默低调的孩子,如同角落里一团模糊的灰影。
尽管现在,她也拥有班上同学所能拥有的一切。一个看似颇有来头的身份。一个如童话中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家。一屋子的进口零食、高级玩具、昂贵文具,和整整铺满三面高墙书架那么多的书。
但她从始自终,都只是一个被迫扮演的角色,她只是暂时穿上了别人的衣服,借着别人的不合脚的漂亮鞋子,走了一段属于别人的路。
在华丽包装下,她所有的,彻底属于自己的,不过是一具瘦弱躯体。
她总是,想要转过头,去看自己来时遗留下的痕迹,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战战兢兢的想念。
她想逃离,就像当初在锦里路的那次,没有归处,也没有目的,只是想要挣脱这个束缚自己的现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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