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谢暮落的要求,樱开每周末开始去上那家班上所有同学都参加了的补习班。
据她就读的那所国际学校里家长们口口相传,这家补习班承办多年,早已在城中名声显赫,不但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师授课辅导,更拥有百分之百的重点高中升学率。
于是,为着母亲突如其来的对她学业的关注,或者不如说是母亲虚荣心的作祟,樱开只得乖乖接受摆弄,报名加入了补习班,每周在结束了学校繁重的课程之后,还得准时去那里报道。
她坐在一群孩子中间上着不知所谓的课程,听着老师标准的课文范读和身边同学流利的英语发音,教材上那些歪歪斜斜的字母在幻觉中逐渐扭曲变形,开始在她视野里变得模糊起来。
她只觉得无趣。一切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与金钱而已。
而这两样东西,她现在居然都不缺了。
一个又一个下午漫长无聊的时间里,她都会在课上塞着耳机听一些吵闹至极不知所谓的歌。
在闷热的天气里翻着一本看过太多遍的童话书,反复重看关于驯养的那一段篇章。
在满是计算公式和英语单词的草稿纸上用黑色水笔反复写下弃的名字,一笔一划,手指都要捏得充血般的用力。
歪歪斜斜的少年的名字,落在那里,转折起落处的黑色笔痕,像是木头渗血似的新鲜伤口。
在考高中之前的最后一个盛夏。她坐在补习班教室靠窗的位置上,窗外那些染上阳光金色的细碎树荫,像剥落的蝶翅,晃晃悠悠地落在她的面颊上,非常夺目。
抬头的时候她恰好看见黑色飞鸟扑哧着翅膀从蓝色天幕掠过的样子。那些温和而执拗的生灵,那些背负着十字降落和飞翔的生灵,那些终身以自由为颂歌的生灵。
耳边隐约有喑哑的男声唱着,,,,她恍惚了一瞬,竟然以为自己,也能像它们一样。
樱开与母亲的丈夫谷间辉之间,一直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关系。
谷间是太过成熟狡黠的人。
除了身为谢暮落的第一任丈夫之外,他在这个现实社会中更重要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则是著名的谷间财团总经理,谷间董事长的长子。
自小在这样的圈子中生活,耳濡目染太多权斗与利争,他擅于用过分的温和与沉默来伪装,擅于捕捉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事物纳入囊中,也擅于轻易将一切摧毁。
结婚后的每一天,他都十分尽职地在谢暮落与樱开面前扮演着一个完美丈夫和父亲的角色。
他从未做过任何伤害她们的事情,不仅如此,他还给予了她们丰厚的物质享受,让她们脱离了过去那种颠沛流离的贫穷生活,也让她们与过去的一切人事都隔绝开,仿佛是在这个与过去完全无关的新世界里,扮演一个崭新的角色。
谢暮落,他美丽优雅的新婚妻子,既能转为平凡主妇每日为他洗手作羹汤,营造出一个令人称羡的温馨的家之幻境;也能化作美艳交际花同他携手辗转于一重又一重的商业聚会中,同他的那些商场同行或者对手们谈笑盈盈,姿态大方。
每次的宴会上,都会有不少不明就里的人,会暗自打听起那位站在谷间辉身旁的美丽女子的身份。
直到,不久后的某一日,她终于踏出她在谷间财团的第一步,不是以总经理夫人的身份,而是作为他的特助,亲力亲为替他打理公司的各项事务。
谢暮落不仅没有一丝身为堂堂总经理夫人的骄矜,相反工作时却异常认真严谨,事必躬亲,久而久之,人人都称赞其能干聪慧。甚至连财团的副董事,谷间辉的亲弟弟谷间雅也对她的工作能力施以褒奖。
而与她的绽放光华所完全对立的樱开,却像是一只总是缩在墙角灰色瘦弱的雏鸟一般,总是令她的母亲嫌恶与失望。
她自小便抗拒人群,即使是在不得已处于其中时,也总是心怀不安,充满羞怯与些微怯惧。
她不愿意与陌生人接触,不习惯同其他人有过于紧密的联系,甚至同自己母亲也是相处尴尬。对于人际交往完全没有概念,也根本无意去应付。
任由身边聚集过来的人群终又匆匆散去,众多的陌生人在离开时仍然是陌生人。
她没有跟任何人产生交流,她也不需要交流,或者说,她根本没有产生与谁交流的想法。
在她对人群的恐惧症达到一个十分严重的时期,她只习惯于独自长时间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想去学校,不愿意上街,不敢去商店买东西,不敢和一个陌生的便利店员有任何眼神接触,不敢走到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过去几年时间里的记忆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她记不起相处三年的初中同学的名字和面容。她记不起教过自己的老师。她甚至忘记了在过去的那些年里自己改变的模样。
来到他城已经三年,但无论在这座城市居住多久,她始终都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只因为,这座城里,没有一个人于她而言是重要的。
她甚至没有意愿,去真正的了解他城。
她只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如同逃跑,如同挣脱。
她渐渐长成这样的少女。喜怒不形于色。极度的内敛与漠然。内心险阻重重,防备建立得一重又一重。
渐渐与这人世间的凡俗喜乐脱离,渐渐成为追逐着虚幻光影的不容易快乐的人。
谢暮落对樱开的笨拙与迟钝时常难以忍耐。
每当她一看见这个女儿,许多不堪的回忆便会突然涌出,像是满目疮痍的地下水道突然爆裂开来,世界于是只剩下腐臭与烂泥。
她无法克制自己心里对樱开那种与生俱来的排斥与厌恶。
她从骨血里便恨透了她,即使她原本就是她骨血中的一部分,但她却宁愿自己将这一段血淋淋的联系亲手剜去。
那是她人生里,最大的耻辱和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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