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是暴雪。
已经麻痹的感官终于意识到气象异常后，空一行五人已经远离了驻守在“天空原野”、囤积力量迎战“军团”的讨伐者大部队，走在了西部的地形复杂区内。
在不惊动四周的情况下，五个人不停地向前、向前，四周由空旷的原野逐渐过渡到灌木丛、接着是地面坑坑洼洼的树林。空走在最前方负责开路，紧跟着的是洛歌、别组的两位少女，柒野负责殿后。积雪越埋越深，每向前踏一步留下的足迹很快就会被新的积雪淹没。因此，他们只能使用较为原始的方法——在树干上刻下痕迹，来提醒自己回去的道路。这样单纯的行走工作已经持续了半天，之前柒野还抱怨为什么总部不派直升机过来侦查，后来才意识到这项工作的独特性并非技术组所能胜任的。
这一带的地形区，有着特殊的电磁场干扰，以至所有有关电磁波的电子设备通通失去了意义。就连专门为此研发的讨伐者内部通讯器，也因某种未知的原因无法使用。柒野方才试过用内部通讯器向驻守“天空原野”——也就是现在的“总部”——的同伴发送信息，却以失败告终。
现在空他们手中唯一能和外界进行交流的，就是三发信号弹。
三发信号弹有着特殊的意义。蓝色信号弹代表目标完成，红色提醒总部提前进入应对危险的状态，橙色则是代表自己陷入危险的求救信号。
“要是明天早晨还是没有线索的话，”明叶中校临走前说，“就停止探索，回来。”
任务已经进行了半天，空等人一无所获。
不仅仅是“吹笛者”的踪迹，就连其他妖族也……
不知何时开始，雪停了，这个地方安静得异常。仿佛所有除植物以外的生物都刻意地隐藏了踪迹。
之前的计划是，碰到目标以外的妖族就尽量躲起来，避免争斗。
而现在看来，之前的计划完全没有贯彻落实的必要。
“开什么玩笑啊……”
负责充当后卫的柒野还是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我说你这人……能不能稍微安静点。”
空尽量压低声线责备他。
“现在安静有什么用？！”
莫名的怒火涌了上来，柒野越发大声了，别组的两位少女似乎被他这一吼吓坏了，呆愣在原地。就连空也不禁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转过了身。
“柒野……当时你不是还说‘这是只有我们才能完成的任务’吗？你现在就想放弃？”
“别开玩笑了！空！”
柒野一拳挥在了附近的树干上，树上的叶子被这突然一击震得沙沙作响，总算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丝生气。
柒野抖掉身上的积雪，干脆地靠在了树上不走了：“喂，空！你小子好好想清楚，为什么这里这么安静？为什么我们会被派到这里来？”
“那你说为什么？”
空神色严肃地盯着他，隐隐有着柒野会做出过激举动的不详预感。
“‘总部’那群混蛋，想让我们当诱饵啊！只要我们找到了妖族的大本营，发出信号，他们就可以做好反攻的准备，而我们是死是活，都已经无所谓了！！”
“不会的！”
立刻发出否决声的，并非空，也并非别组的两名少女。
是洛歌，只见她攥紧双拳，眼中充斥着名为希望的怒火。
“‘讨伐者’公会的职责是清除妖族、拯救人类，它怎么可能会用牺牲人类的方式来拯救人类呢？”
“洛歌，你错了。”空淡淡地接下了她的话——令她意外的是，空这次居然站在了柒野这边，“只要自己能获救，哪怕牺牲他人也无所谓，何况还是不怎么熟悉的人——这种事情公会当然做得出来，谁做不出来？”
“当初接下任务的时候，空前辈就是因为这些犹豫吗？”
“……”空眉头紧锁，一时有些接不上洛歌的话。因为他的犹豫主要出自对悠翼的现状的担忧，并没有怎么考虑到被总部出卖的层面上来——他这个人不擅长说谎。
就算真的如柒野所说，他恐怕也觉得不痛不痒吧。
“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去相信呢？现在我们在这里还没有遭遇到什么危险，只是四周太过安静了而已。没准只是我们自己搞错了什么，为什么首先就要去怀疑别人？”
“这不是安静——这是异常啊！洛歌，空难道没有教过你妖族的习性吗？哪怕他们都是在夜间活动，这个树林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毫无生机。更何况，还是能够操纵其他妖族的‘吹笛者’本该待的地方！”大概是为了避免和洛歌对视，以至伤害到她吧——柒野将锐利的视线投向远方覆满积雪的丛林中，只是声音依旧刺耳。
别组的两个少女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搞得不知所措，两人手拉着手尴尬地矗立在一旁。
沉默了半晌，空开口了：“我也觉得这次的情况十分异常，并没有不相信将任务交给我的明叶中校，我当然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们。而之前的话，只是肯定了一种可能性，被当做弃子的可能性。”
“但是……！”
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总部把我们派往这里又能干些什么？
洛歌刚想反驳，却意识到自己在空面前已经失去了辩驳能力，渐渐地，握拳的双手仿佛也因失去了力气而趋于松开。
她没有面向空，没有敢让他看到自己忍耐哭泣的软弱表情，但是肩膀却擅自抽动了起来。
啊啊，但是空前辈已经看到了吧，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想要哭泣的自己。
但是、但是我……真的好累啊。在自己选择的名为“讨伐者”的路上，洛歌因为任务的艰难哭泣过，因为经历了生死攸关而哭泣过，因为同伴受伤而哭泣过……但是这些最终都成为了成长的印记，刻在灵魂深处，让她的灵魂再一次次洗礼中变得愈加坚强。
来到这里，执行这场看似艰难的任务，她和大家一起穿过雪原，踏进落满积雪的丛林，往地形愈加复杂的地段前行着……和平时的任务一样历经艰难，但是她不明白，这次藏在心中的苦痛究竟从何而来。
大概是因为、自己对空的回答有些不满吧。
她期待着他，能够带给自己一点安慰。
因为自己心中的他就是这样一个角色。有着坚定的信念、永远走在前面、替自己阻挡风险、指明道路——虽然有些冷淡，但他就是那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前辈啊。
想要在那个人身边，和他并肩作战——这小小的愿望逐渐成为了支撑洛歌的“信念”。她的尝试，她的努力，一切都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但是……
空的话令她有些怀疑自己了。
哪怕一点点也好，请尝试着去“相信”一下吧……！
而空补上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成为了导火索：“洛歌，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单纯地去相信那些人比较好……当然，包括我也是。”
“！”
……为什么？！
洛歌终于忍不住，任由泪水充盈眼眶。
泪珠在眼眶中积攒至饱和，便顺着脸颊滑落，浸湿在衣裳和雪地上——尽管她拼命忍住哭泣所伴随的身体抽搐，但还是将自己可笑的模样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
“空前辈是大笨蛋！！！”
那是一种，自己一直以来贯彻的信念被这个信念本身击碎的感觉。
巨大的苦痛侵蚀着洛歌残存的理性，渐渐地，那副身体的被一种莫名的冲动占据了主导。她飞快地转身，没有和空对上视线，或者说是刻意避免去看他，任由淡茶色的刘海遮蔽自己发红的双眼。同时双腿绕过空，朝还未探索的密林深处奔跑了起来——
“洛歌！！”
下一秒，空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朝她逃离的背影冲了上去，全然不顾奔跑导致漆黑的战斗服被周身的树木刮开口子。柒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刚想追上空他们，视线却被杂乱的树木遮挡了。
“那家伙……”
柒野烦躁地咂嘴，转身看向另外两人：“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两名少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吾了半天，最终将决定权交给了柒野。
“那……我们……”柒野似乎也不擅长独自面对女孩子，再加上心情不好，就连一贯的“傻瓜般”的笑容也挤不出来，“就在这里等等吧？”
“洛歌那家伙真是胡来……明明只是个见习生却已经这么任性了，这样下去公会还能要她嘛？啊，总之，空带着洛歌回到这里之后一定要好好教训她才行……”
柒野越说越没底气，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是不对的。
就在此时，柒野听到了远方传来的一声巨响。
◆
“洛歌！”
空一边呼喊，一边通过奔跑与前方的少女不断缩短着距离。然而洛歌在听到空的呼喊的同时却愈发加快了速度。
尽管底下的路并不平坦，四周的树木也很碍眼，但洛歌还是凭借着少女灵巧的身姿进行着顺利的穿梭。奔跑掀起耳畔的风，鼓起着她的齐肩短发，凌乱的刘海有时遮挡住了视线。对此，她只是任性地甩甩脑袋，将乱发拢至一边。
少女的内心处于前所未有的波动之中，名为“理性”的家伙被锁进了笼子，新的主人现在正任由她的胡作非为。
她明白，现在是自己在拒绝空，是自己在拒绝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但是她停不下来。不知怎么的，内心就像踩了油门，促使她疯了一般地拼命往前。这大概，是一种“叛逆”吧——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巨响，洛歌一怔，奔跑的步伐有些微的放缓。
同时，空追上了她。
“快蹲下，笨蛋！”
追上她后，空几乎是强制地将她按在地上，顺便拉着她一起躲在了一棵树的后面。
洛歌的眼眶还是不断淌着泪水。
啊啊，还是被空看到了……自己最软弱无能的模样……
她本想呜咽，极近的距离却让洛歌紧张得无法发声，顺便，空也将她的嘴捂上了。
对眼前的情况表示诧异的洛歌，含着泪将压着她的空打量了一番。
然后，她也终于从空严肃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事态的异常。
空的视线对焦处，某个“巨大的东西”，凭空出现在了丛林中。
庞大的身躯，野兽般惊世骇俗的五官，雪色的绒毛……它的身影好似暴风雪的化身。
它的行步，有着排山倒海般的壮丽。所经过的地方，风雪肆虐，树木折断，万物归于尘土。
“那家伙是及其稀有的物种——雪之巨人。”
听得出来，空压低的嗓音里带着夹杂少许恐惧的颤抖。
“怎末办？（怎么办？）”
在被捂住口鼻的情况下，洛歌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发出疑问。她的双瞳睁得很大，恐惧感完全带过了之前的悲痛。
“在不被它发现的情况下……逃走。”
压低声线说话的同时，空已经行动了起来。他一把拉起洛歌，用手扶着她的肩，以此支撑着她因寒冷——或许是害怕——而颤抖的身体，将她缓缓带离那里。
“我们，往里逃。”
空似乎做出了可怕的决定。洛歌的瞳孔中掠过一丝惊讶之色，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嗯。”
在空的支撑下，两人加快脚步朝更深处的山林迈步。后方传来雪之巨人的怒吼，那声音有如雷声轰鸣，从天空的彼端传来，于接近地面的地方炸响，却远远比雷声更具穿透力。洛歌和空都因这个声音而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异变愈演愈烈。
脚下之前还是落满积雪的林间土地，下一秒却突然变成了一道山谷的裂缝。
“怎么回……”
洛歌一脚踩空，她的身体突然脱离了空的支撑，以向前倾倒的形式开始了自由落体运动。
“洛歌！！”
大声呼喊的同时，空连忙朝她伸出手臂，处于下坠状态的洛歌却已经无力回头。就连给他留下最后一个微笑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顺着自身重力的作用，逐渐被深渊吞噬。
地上的裂缝以肉眼难计的方式不断扩张，空早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他不再考虑那些，直接朝洛歌坠下的地方跳了下去。
山谷吹来的风在耳畔发出隆隆的巨响，空将其忽略，只是奋力朝前方伸出手——
一点点，一点点地够到洛歌的身体。
然后，将她的身体收入怀中，而自己的身体垫在下面，以抱着她的姿态，一起坠入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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