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歌，你听说过‘新人类研究会’吗？”
“新人类研究会……？”
看得出来，洛歌对这个尚未听说过的名词表示不解。
“原来如此，”悠翼轻轻地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笑容，“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唔。”
“新人类研究会……即使放到今天，也是违背伦常的禁忌哦。”
悠翼瞥了一眼窗外一片萧瑟的花园，乌鸦正停在一棵树的树枝上，用金色的眼瞳盯着她。她又仿佛回到了和路修闲扯的那个晚上——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想到那个倒霉的家伙啊？
悠翼将目前已知的信息全部向对方脱口而出。叙述的同时，她尽量放慢语调，放平语气，而洛歌的表情还是逐渐由紧张转化为一种恐惧。
“所以说……这个和空前辈有关系？”
洛歌战战兢兢地打断了悠翼。
沉默了片刻，悠翼点头：“距现在大概有二十年了……这个研究会刚刚成立的时候，它有着教会作为靠山。”
“教会？”
这个名词在现在的人类社会已经很少见了。
“是的，类似旧时代文明中的邪教哦？不过之后就被公会里的一波势力打压下去了。”
“原来……我还没出生的时候都发生了这么多事啊？”
避开关于惨无人道的研究的话题后，洛歌的表情明显变得开朗了一些。
“除开解剖妖族的部分……其中还有一项研究，关于人类的孩子。”
“然后呢……当时有很多信教的男女，为了所谓的‘信仰’自愿将自己的孩子捐出去当研究材料用……”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悠翼所述的事实成功引起了洛歌的愤慨。
“……”昏暗的灯光下，悠翼眼里的光芒愈加黯淡——这些都是她前不久在雪凝的提醒下回忆起来的、自己拼命想要忘掉的“过去”。
“……洛歌，你知道吗？那是一个为了创造出所谓的‘神之子’而疯狂的时代——有些教徒就是为了生出优秀的、符合实验要求的孩子才结合的……那种根本不能算是父母啊！”
说着说着，悠翼的情绪有些激动。她明白现在的激动有些不妥，但这些对她来说，并非早已习惯的事实，而是刚刚回想起的新鲜记忆。每当这种记忆刺激大脑，神经系统就会做出过激的反应，这就是为什么当初的自己会选择忘记这一切吧。
“所以……我就是作为那样的……‘优秀的孩子’……降生在这个世上……一出生就是实验材料哦……？”
将头深深地低下，瘦弱的身躯微微抖动。洛歌刚想上前握住她的手，却被悠翼突然抬起头、满面泪水但却依然微笑的样子震慑住了。昏暗的灯光和窗外射进来的月光相互交织，使悠翼的皮肤看着愈加苍白。她无力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发丝垂落，面部表情有种病态的、虚幻的美。
“悠翼……”
洛歌不知所措，只能通过呼唤她的名字来传递微不足道的安慰罢了。
“空他……”悠翼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做了个深呼吸，即使如此肩膀还是不住地抖动，“我第一次见到空……是在研究会哦。”
……原来如此。这就是悠翼和空的第一次见面啊。并不是洛歌所想象的那种令人称羡的浪漫相遇，而是在昏暗血腥、充满化学药剂和腐烂的尸体的地下场所中，几乎是必然的相遇。
洛歌曾经羡慕的、空和他记忆中的女孩子……原来他们有着这样的过去。在得知了事实之后，洛歌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沉重。
“具体的事，我也记不太清……我只知道后来我从那里逃出来了，在外面的世界和空再一次见了面。”
“你们后来……又因为某件事情分开了吗？”
“嗯。”悠翼颔首，“那之后……空就不记得我了。”
“但是他现在似乎隐约能想起来——关于过去的事。”
尽管不想承认，但洛歌很清楚地明白——自从悠翼出现后，空的目光始终都在她身上。
“那只是……”
对上洛歌坚定的目光，悠翼欲言又止。
“呐，悠翼。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空前辈以为你死了啊……他看上去，真的很难过……”
“抱歉。”
尽管面前的人不是空，悠翼还是对心中的他表示了自己的歉意。除此之外，她不想再多说。
呐，为什么悠翼不能早点出现呢？
洛歌没能说出这句话。她明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自己已经完全认输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想为空考虑一些。
“呐，洛歌……现在的空，已经开始‘侵蚀’了。”
“……侵蚀？”
察觉到这是不妙的词语，洛歌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现在的空的体内，混有妖族的血液。”
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宣判词。
洛歌带着惊惶的神色看向对面的悠翼，再次瞟到了悠翼瞳孔深处的那抹金色：“……你也是？”
悠翼点头：“嗯。但是，我体内妖族的血液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但是空不一样。”
“空体内的‘妖族的部分’正处于尚未觉醒的混沌状态，现在正不断侵蚀他的身体。放着不管的话，空会变成真正的怪物——丧失理智、思维，变成纯粹的、依靠本能行动的野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跟死掉了一样。”
“……！”洛歌的神情复杂，其中担忧占了很大一部分。
“我回来这里，就是为了改变他身体的现状。”
“那个、就是因为这个……悠翼才问我执行任务时发生了什么吗？”
“没错。”
“抱歉……我之前不该瞒着你！”洛歌将头深深地低下，借此表达后悔之意。“不，本来那种事就不应该随随便便说出来。你当时的做法很对。但是现在，你能告诉我吗？”
“嗯……”洛歌抬头，用坚毅的神情回答悠翼。
然后，开始她的叙述。
自己轻眼目睹的所有细节，都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悠翼安静地倾听着，眉头愈加紧锁。
“侵蚀……开始加速了呢。”
“是指那个时候吗？空前辈对抗‘雪之巨人’的时候……”
“不，”悠翼摇头，语气很坚决，“是从高处摔下来的时候。那个时候空受了很严重的伤吧？之后却被一个妖族小女孩治好了。”
“嗯……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洛歌在害怕。
莫非是自己的任性直接导致了前辈的身体加速向异常发展？
“这就是最关键的问题。”
果然，悠翼接下来的话让洛歌有了一种杀死自己的冲动。
“空以前也受过伤……而这，就是那时留下的后遗症。”
洛歌猛然回想起雪兔的一句话。
——“这家伙，大概以前也受过重伤。虽然已经采取了‘补救’，但是现在……”
“后遗……症？”
“空身为‘人类’的部分，伤口没能彻底愈合，但是身为‘妖族’的部分却早就愈合了伤口。这次的严重受伤，扩大了他‘人类的部分’的伤口，而‘妖族的部分’，却被那个女孩修补好了。”
“那个女孩身为妖族，她的‘魔法’似乎只能用在妖族身上呢。”
“这样下去，身为‘人类’的灵魂缺口不断扩大，‘妖族’的部分就可以加速侵占空的身体。”
“所、所以说……”
洛歌察觉到自己的脸色发青。
“为什么不能治好‘人类的部分’呢？”
为什么受伤会导致人类部分的灵魂产生缺口呢？
悠翼摇头，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沉默片刻，她还是决定全盘说出。
“我现在就在想办法修补空作为‘人类’的部分啊。但是……这可不是用‘魔法’就能解决的问题，普通的医疗手段也不行。由于体内存在妖族的血液，空身为‘人类’的部分的外伤已经全部被掩盖掉了——就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那要……怎么办呢？”
“既然暂时不能修补好这边，就只能先去抑制另一边了。‘新人类研究会’覆灭后，相关的实验药品还有留下来的，这其中就有能够对空产生作用的药。”
“我要帮悠翼去找它……吗？”洛歌的语气虽然夹杂着由于，但内心的态度却很明确。
只要能够拯救空前辈——
“不。”
对方的回答令洛歌诧异。
“洛歌，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掺和进来……现在公会中还上演着连环杀人事件，第三个死者刚刚出现，我也才刚刚被释放。由于可能还存在着诸如‘共犯’的可能性，上级那群家伙肯定还是不相信我的。要是你在听完我的话之后贸然行动……恐怕我们都会陷入难以脱身的境地吧。”
“那要怎么办？！空前辈他……”
空前辈他，会死啊……
“洛歌。”
悠翼轻声的呼唤中，带有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威严感。被悠翼这么叫住，洛歌不由得停止了慌张的言辞。
“没关系的。”
她柔和的嗓音，不仅是对正处于惊慌状态的自己的安抚，还夹带有对那个人淡淡的爱意——这一点洛歌感觉到了。
月光照耀的夜里，挂在少女眼角的晶莹泪珠隐隐透着光亮。
“我不会让他变成那样——我会一个人想办法解决这一切的。”
一个人？洛歌感觉到了话中的凉意，心里一惊。
“为什么我不能帮你呢……？”
“洛歌，我只希望你能通过别的方式帮他。”
没错，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只有如此深爱他的你才能做到的事。
只有身为人类少女的你才能做得到的事。
“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请你陪在空的身边。”
——不，请不要从我这里夺走他。
“不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都请你像对待平时的他那样对待他，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鼓励吧。”
——不，请不要再在他面前这么温柔了。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他远离纷争吧……”
说着说着，悠翼呜咽了。
果然如雪凝所说，自己就是一个究极矛盾体。
将自己的行动理由推到空身上，试图通过让他获得幸福从而换来内心的满足；但是同时又渴望着自己从他的身上得到些什么，而自己的“所得”和他的“幸福”却是相互背反的存在。
擅自将这种心情理解为“爱”。那是错误的。
那也是自私的。那远远比单纯地渴求对方，自私得多——
“悠翼……”洛歌呆呆地看着她，不知自己是否该伸出手。
“我没事的。”
悠翼生硬地拒绝了洛歌的好意，把头别向了一边。
“那么……我会努力的。今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不会说出去……我会一直陪伴在前辈身边的。”
做出这般发言的洛歌，没有考虑太多。
“嗯。”
悠翼朝她的背影挥挥手。
“抱歉洛歌，我又说谎了。”
但是这次的谎言，伤害的却是悠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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