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喂，空。”
一出房间，整个人不在状态的空就被柒野拦了个正着。
那个身材壮硕、顶着一头长度微长而略显不良的乱发的青年男子，此刻正斜靠在房门的侧对面，用带着一丝怨气的目光瞪着空。声音听上去也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噢，柒野。”
空没有特别想要搭理他的意思，本想打声招呼就此离去，不料对方竟然用宽大的身躯堵住了自己的前路。
柒野的眉毛紧蹙，嘴巴向下撇着，额角和鼻尖上都缀着几颗汗珠，头发末端的那抹红色仿佛正是此刻他心情的写照。
“怎么？”
“空，抱歉了，跟我过来一下。”
然后，不由分说地拽起空的手臂，将他往前拖。
疲惫的空没有反抗，只是跟着柒野略显急促的步伐来到了一个人迹稀少的拐角处。
说起来，走道内的监控设备还是坏的。据说是由于未知电波的干扰，最近这段时间的中央控制设备出了很大的故障。
“到底怎么……”
“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哈？”
被按到墙上的空，此刻被对方扯住了衣领。即使被柒野这么粗暴地对待，空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动摇——或者说，空还处于茫然的状态。
这才几天不见，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啊……？
“那天之后，悠翼是不是不见了？”
“呃……是。”
“你知道她去哪了么？”
“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怎么了？”
“喂，你这家伙难道还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对于柒野粗暴的态度，空其实并不想接话。
开什么玩笑啊，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冷汗从额角冒出，倒不是因为柒野的态度让人火大。
而是……空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害怕柒野会一语成谶。
“那家伙……悠翼她，骗了你。”
“…………是么。”
沉默了半晌，从喉咙里哼出两个字。
空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眼神带着锐利的刺。
他当然不会听信柒野的鬼话。
“她杀掉了那些人……然后逃跑了。”
柒野的压低嗓子产生的音调，似乎带着一丝阴郁。
这是平时的他所没有的——空又一次回想起了上次和柒野在“安全区”商店街中的对话。
那个时候的他，面不改色地向自己述说了心爱之人死去的事情。
那是平时笑嘻嘻、在该冷静的时候近乎冷酷的柒野。
“其实我才是一个冷血的人吧。”他这么说道——就连一丝酸楚的笑容都没有，就那么平静地、把事实叙述出来，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欢笑的日常之中。
空看不懂这样的柒野。
“在说出这些话之前，请你先经过大脑好吗？”
甚至在语气中夹带一丝怒气。
“不……我很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了。空，你先静下来听我说。”
好啊，我倒是想看看你会怎么说。
“当时我们是在哪里见到她的？没错，是在对抗妖族的战场上。当时我们干掉了巨人族，她就这么突然倒在了刚刚战斗过的废墟里，而且满身伤痕……空，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子，迷路到了‘边缘区’的战场上，她会接近那个正在进行危险战斗的区域吗？更何况就直接倒在那里！简直就是故意要让我们看到似的。”
“……”
没错，悠翼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是妖族。她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这一切看似超自然的东西，其实于她而言就是自然。
她之所以要在那个显眼的地方突然出现，其实就是为了见我而已……没错。当时我们就是在那个地方附近分别的，在那里重逢又有什么不对的？即使那个过程没有那么自然又如何？
只要结果是对的就行了，为什么要去考虑这么多呢？
“她来到公会之后……没过多久，案件就发生了。这才是我觉得最可怕的地方。”
“你的这些话……审判长已经说过一遍了。”
哪怕对方的手中握有道理，空也不想听。
这是一种固执吧。
他眯起双眼。
“那就让我再说一遍！”不知从那涌起的怒火，把空和柒野自己都吓了一跳，“之前就是因为你在，我才不敢当面说出这些话！所有的案件她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包括第三个死者出现的时候，她被关在‘牢房’里，可是谁能保证那个时候她确确实实老实地待在里面呢？”
空觉得揪着衣领的那股力越发大了：“如果有办法逃出去，那就不叫牢房了。”
“不，你马上就会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意义了。”
“那我倒是想要听听你的说法。”
对着柒野，一脸漠然的空露出苦笑。
或者说，是略带讽刺的苦笑。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可以称得上是剑拔弩张。
保持被揪住衣领按在墙上的姿势，两个人沉默地对视许久。
“……喂，空。我听到了侦查组的最新进展了。”
“什么东西？”
“没错，就是侦查组那些人！包括审判长那些人还有技术组的几个成员，他们在讨论一项重大发现。那个尚未公开的发现……可以说足以扭转目前的局势！！”
“……”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一遍柒野，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首先，一组照片被上传到了数据处理中心的电脑上。”
“……是死者手机里的？”
柒野沉默地摇头：“先不提这个。那组照片……没有人知道是谁传的。但是有一点很重要……那便是照片的内容。”
空皱起眉头。他很反感柒野在关键时刻卖关子的做法。
“第一个死者死去的当晚，有人拍到了悠翼独自外出的画面。”“没错，就是那个晚上。她才来公会没多久，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独自外出是要干什么？况且宿舍楼和主办公楼之间有设连接通道，就算有什么急事也不必走到外面。而且，她经过的路径恰恰是去往‘研究院’的……”
“……”
那是……她迷路了吧？
“不仅仅是这个。她曾明确表示过和第二个死者有过接触吧？”
“嗯。但是……”
“拍到了啊……那家伙被打趴在地的画面，还有悠翼端着枪口威胁他的画面。以及，她和第五个死者若琳也有过接触……就在若琳死前的几个小时内。恐怕第三个和第四个也是，不过没有被拍下来。”
“……那又能说明什么？”
仅仅是同死者有过交流就应当受到怀疑？
和路修那种人发生冲突也多半是因为对方没事找事不自量力吧？！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柒野的声音的表情愈加严肃，这让空感到丝丝的寒冷。
除了寒冷之外……还有一种头疼的感觉。
最近整个人都很奇怪……脑袋像是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挤占了空间一样。
“在所有的犯罪现场周围，无一例外地留下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太过不起眼，之前都没有人将它提起……直到他们破解完毕死者若琳的手机储存卡后，看到了另外几张照片。”
“那是……什么？”
完全听不进去——但还是从牙缝中挤出一个问句作为自己在听的证明。
用超级模糊的声音。
“漆黑的羽毛。从色泽和触感上分析，是乌鸦的羽毛。”
“不，不是！！！我没摸过啊……这是我从他们那边听来的原话啊！”对于空表现出的不屑态度，柒野的心中有种莫名的愤慨，“然后啊、这种东西……在曾经关过悠翼的‘牢房’和她住过的房间里都有出现。”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琳拍到了犯罪现场的漆黑羽毛的主人——那只乌鸦——还附加了很多说明，包括她自己对事件的猜想……那只乌鸦拥有黄金的瞳孔。没错，那只乌鸦就是妖族……以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关于妖族的知识’完全够不着的、未知的妖族种类。”
那又……怎样了？
漆黑的乌鸦……？
脑袋好混乱……或者说，很难受。
“除此之外，若琳小姐的手机储存卡里还有很多矛头指向悠翼的线索噢……全部都是她自己整理的，包括和悠翼接触时的录音，恐怕凶手就是因为这些线索暴露了才会杀了她吧？可惜没能将线索彻底阻断啊！”
那个女人……一开始说的调查研究会才是幌子吧？！
她是真的想要害死悠翼吧？
“你还没理解吗？空！侦查组很快就会把这些新发现公开了……悠翼和凶手有关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吧？”
——杀了你。
这个时候，脑子里响起一句话。
……是谁在说话？
完全听不出来的模糊嗓音。
完全听不懂的意义不明的话语。
头好疼。
“喂……你能……闭嘴吗？”
显然柒野并没有理会他。
“漆黑的乌鸦——那就是凶手的真面目啊！兼为妖族和人类，完全符合之前的种种猜测。如果悠翼……”
啊啊啊啊烦死了。
求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些了……
“……如果悠翼和它有关的话！”
头疼欲裂。
求你了。
“别说了……”
“那么整个事情就可以这样来解释……”
——别说了！
下一秒。
一记拳头甩了过来。一面拎着空的领口、一面发表言论的柒野，对这一拳头的反应足足慢了一拍。
一拳，足以打到柒野的脸部扭曲变形。
鲜红的血液从鼻孔缓慢流出。
他壮硕的身躯足足后退了两步，紧攥着空脖颈的那只手也就此松开。
身为多年的战友、空的年长者的柒野，以讶异的目光看向空。
随即，那份讶异转变为了愤怒。
“你小子什么意思啊……！”
炽热的烈火从柒野的体内燃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身体平衡，下一秒，也抡起拳头朝空挥来——
柒野也开始让冲动的感性支配大脑了：
“别开玩笑了，空！！你想包庇她吗？我告诉你，就算凶手不是她，这件事也和她脱不了关系了！！！”
我……在包庇她吗？
等等，这个用词不对吧……！
你们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吧？
只是为了让人心安定一时、才会这么急切地抓住一条线索不放吧？
——已经脱不了关系了。
当空意识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时，他愣了一下。
好在还是及时地伸出一只手堵住对方的拳头……然后，另一只手堵住紧接着挥过来的另一个拳头。
变成双方单纯凭借力量决定胜负的局面了。
“她叫你守着千里，你就守着千里。这下好了，确实三天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也不见了！凶手也不见了！”
“——喂，空！！你就不怕到时候洛歌出事吗？！”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提到洛歌的名字？！为什么洛歌会出事？
“把我们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千里身上，这个时候洛歌才是最容易遭遇危险的人吧？”
为什么凶手下一个目标一定是我们啊？
“……不要说这种话了，柒野！！！洛歌她才不会……”
等等。空，你凭什么保证洛歌就不会有事呢？
啊啊啊……不要再想这些了。
不要被柒野突然打乱了阵脚。
即便脑袋还是很混乱。
“空，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这么偏执啊？”
我很……偏执吗？
当空发现自己的意识早已陷入一片混沌之时，又被脸上传来的痛觉惊醒。
“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悠翼？”
“唉？”——为什么要如此相信她？这个问题就连空自己也思考了很多遍却得不出一个像样的回答。
但是，我就是想要相信她。我对她……我对悠翼的那种近乎无条件的信任，是你能打破的吗？
一开始……就是这样。
毫无理由地，相信一个人。
因为她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很像？所以一开始就把她当成“她”了？
“空，你不会把她当做那个人了吧……？”
可是她也承认了啊，自己就是那个人……小时候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我也承认了啊……
这个过程没有任何违和感。
相信她。按照她说的去做。
待在她身边的时候，感到莫名的安心。
愿意为了她去做冒险的事。
这就是我啊。这就是我自己的想法啊。
“空，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等等……那真的是你的想法……空的想法吗？
空反问自己，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了呢？
大概是察觉到了空的不对劲，柒野不再对空使用暴力。他将双手搭在空的肩膀上，使劲地摇晃着。
在真正触碰对方之前，柒野没有想到空的肩膀居然那么瘦弱无力——完全不像是常年在战场工作的男人的肩膀，有一种病态的感觉。
“快想想四年前的那天……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那是漆黑的影子。
漆黑的一片混沌啊。
就像我此时此刻几近停止运转的大脑一样。
她……她的身影……
她到底怎么了……？
“别再给自己心理暗示了。她已经死了啊……空！！！”
空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重新开启已经麻痹的感官，逐渐感觉到柒野的五指关节全力按压在肩膀上的痛楚。
“那个时候、你亲口跟我们说的——她的尸体已经被扯破了、她……已经再也活不过来了。”
说得好像柒野见到过她一样……
啊啊，是这样么。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说谎。
那么……四年后的我在说谎吗？
这样的话……
悠翼是谁呢？她口中的“空”，又是谁呢？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去信任她呢？
……
搞不明白。
但是，即使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也好。
果然……我还是想要做一个偏执的狂人。
在某种力量的支配下……
“抱歉，柒野。”
推开施加在身上的外力。
“我要去到她身边……弄清这一切。”
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中，拖着疲乏无力的身体，踏上注定孤独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