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依旧是那个漆黑空间。
“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你带着她满世界地逃跑……”
“这段情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所以我记得……但是不是很清晰……”
空扶住额头，他的身体有些发凉，浸泡在黑色浑水中的膝盖下的小腿更是发冷——已经不必在意额角流下的豆大汗珠了。
那个时候，空牵着少女的手，不断地逃跑。
终于，逃到了名为“约定之地”的山丘。
她那娇小的身躯，在漆黑的羽翼中不断挣扎，却越发被强大的力量拖入深渊，就连痛苦的呐喊也被吞噬殆尽——
但是，她依旧伸出了手，试图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似的，朝空伸出了手。
她僵硬的手臂在挣扎中早已布满伤痕，浸满淋漓的鲜血。不仅如此，被漆黑羽翼所包裹的身躯也是……在那个时候，空只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鲜血的眼色。
已经，被撕碎了吧。
已经，死掉了吧……
说这份记忆不清晰……那是假的。
这份记忆鲜明无比。
比所有关于她的回忆都更加鲜明。
这就是一直以来徘徊在空周身的梦魇、给他当初的选择降下的惩罚——
为了防止空逃避现实而降下的惩罚。
而这份“惩罚”，却在她——悠翼到来之后，变得模糊了起来。
悠翼到来之后，空尝试着从惩罚中脱身，开始欺骗自己，试图忘掉这份记忆。
欺骗自己“她还活着”——如果说这就是自己对悠翼的那份奇怪的感情的源头的话……
“看来你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好吧，收回前言，尽管你还是无知的，那也不是你的错了。”
对面的青年突然改变了态度，不再那么傲慢了。
“那请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吧……‘我死了’是怎么回事？”
漆黑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对方的金色双眸——这是他俩在外貌上的唯一区别，也是本质上唯一相似的地方。
“字面意思。”青年叹了口气，“空……我劝你还是别太相信自己了。现在你的身上，有很多东西都是假的。”
“……”
空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这般荒谬的话，他唯一能做到的是在对话中保持沉默和警醒。
“没错，根本不存在悠翼被黑色猛兽袭击什么的，那都是假的。那天悠翼一直活得好好的。”
“但是……她说过自己变成妖族了……难道不是因为……”
是啊……如果当时她死去了，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由人类转变为“妖族”的存在呢？
这样是不是意味着没有必要怀疑她的存在了？
妖族和人类其实都无所谓——所以说，果然悠翼就是“她”吧？
我的直觉没有骗我吧……？
我还可以……有理由……喜欢她吧？
对面的青年狠狠瞪了空一眼。
“悠翼就是你记忆中的‘她’没错，这一点你完完全全不必怀疑。至于为什么她会这么说……”他顿了顿，视线转向周围的一根锁链，并把手勾在了上面，“那是因为她一开始就是妖族。一直都是。”
“什……？！”
空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维持站立的姿势。
为什么？
空不明白这一切的始末，但是他知道对方所说的都是绝对的真实。
一开始就是妖族，意味着他们小时候见面时就已经……
“既然当时死掉的是你，那么为何你现在还好好地存在于此地呢？为什么你的思绪会这么混乱呢？当然，这些都和当时悠翼所作出的决策——还有‘我’的存在有关。”
“你被妖族杀死了，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选择了与恶魔做交易呢……于是，名为空的行尸走肉就诞生了。”
“恶魔”应该只是比喻吧。
等等，交易的内容是……？代价是？
行尸走肉又是……？
空不顾不断冒出的冷汗，故作镇定地继续倾听。
“空，四年前的你死去之后，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身体、人格、记忆。在悠翼与恶魔交易后，你获得了新的身体……而我的存在也进入了你的体内。记忆和身体的那一块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救：你重新拥有了强健的体魄，这或许拜我所赐；关于过去的记忆那部分……是悠翼帮你重新调整、回忆起来的。关于她死掉的那段记忆，很显然是她帮你虚构的……你现在依然想不起很多关于悠翼的事情吧？那是她故意不让你想起来的。”
“至于人格……很遗憾，这种东西是没有办法凭空创造的。空，你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性格么……？”
“……大概是知道的。像小孩一样。”
空撇开视线，不想对此描述太多。
但这些试图伪装自己的想法被对面的青年立刻戳穿：“没错，个性蛮横又急躁，没什么本事又喜欢逞强，真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小孩了。”
“……”对于这些事实，空无法予以否认，但也不想承认这便是自己。
“然后……或许我应该说恭喜？这种性格的空已经死掉了，再也回不来了。重塑人格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至少现在没有人能够做到，何况还是那种糟糕的性格……连我都觉得‘悠翼喜欢上你这种家伙’这件事本身就很搞笑啊。”
“现在的你的人格，是从零开始积累下来的……毕竟‘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填补你的这些漏洞。”金瞳青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一开始的我……也只是一片漆黑的混沌而已，没有完全的形体、也没有可以称之为人格的东西，从内心来说……可以说是纯粹的野兽吧。”
冷哼之后，他垂下头，似乎陷入了哽咽。“而她……悠翼她却能够‘理解’这样一无所有的我……很久以来，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逐渐地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只有陪在她的身边，才开始有了活着的感觉。可以说……她给了我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所以我要报答她。”
“报答……？这和‘恶魔’的交易有关吗？”
空的声音有些发抖。
“Yes，交易的内容请自己去问她，我没有擅自提及这些的权限。先说说我的‘报答’吧……我的报答便是入侵你的身体，支撑起这具本来已经变成空壳的身体。虽然很不满，但是这个名为‘空’的存在就是这么被她重视……而我的愿望，仅仅是不让她难过罢了。”
“所以说，一开始的你和我是完全分离的存在……而现在的我们几乎是一体的？”
“是的。但是直到我进入你的身体后，才逐渐形成了真正的人格。自然形成的人格，与悠翼之前赋予我的完全不同……拜你的身体所赐，我在学习中拥有了真正独立思考的能力。”
“那你之前所选择的‘为她付出’难道不是独立思考的结果吗？”
“不，”青年的语气十分认真，金色的瞳孔之中容不得半点虚假，“那是本能，纯粹的野兽本能噢。”
“……！”
空感觉自己有些拜倒在对方的气势之下。
至少在“面对悠翼”这件事上，他们的态度差距已经很明显了……
那家伙，是在全心全意地替悠翼着想。
而我……现在的这个“空”却……
“事实上，名为‘空’的人格早已经被‘我的存在’搅乱了，平时的你所作出的思考、抉择，还有在战场上的发挥，其实都是受到了我的影响。脱离了‘我’的影响的空，就如现在这个站在我面前和我对话的‘你’一样，其实只是一具空壳罢了。”
青年“哼”了一声，对空表示出了讽刺。
“你的意思是……你取代了我，现在的‘空’所作出的思考和决策，并非取决于我、而是来源于你的意志？”
那么我对悠翼的那种奇怪的感情也是……“你”的想法吗？那……“我”本身的想法呢？
开什么玩笑？我到底是谁？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啊？！
“如果说你是‘最初的空’的话，我就是‘身为入侵者的另一个空’……所以你完全不必怀疑‘现在的自己’的感情……因为存在于这个空间的你和我，与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空’严格来讲都并非同一个个体，我们在共同控制着那个人的意志。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四年前至今撑起来的‘空的人格’就会瞬间崩塌。”
“对了，我和你现在说的这些事情，其实她是不知道的……她完全不知道‘空’的体内还存在着‘我’。她一直坚信着在与恶魔交易之后复活的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呢……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打破她的幻想。”不知从何时开始，金瞳青年的视线变得柔和了起来，他没有看向空，而是将视线转向远方无尽的漆黑螺旋，他的声音也越发低沉渺小了，多了一丝难以言述的温柔，“其实这也是我的一种自私的感情罢了……只是想继续陪伴在她身边，仅此而已。”
“那……如果没有了‘我’呢？”空指向自己，“你之前是想要杀掉我吧？消灭我的存在，然后我的身体就完全由你来掌控了？”
“……”
对面的青年似乎对空的这个提问表示很不满，皱紧眉头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思考了片刻之后。
“可以哟，完全没问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青年撇了撇嘴，别过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嘁”。
“我早就看你这家伙不爽了……尤其是你对过去、对悠翼的态度。即使我的存在会干涉现实世界的‘空’的想法，那也是及其微不足道的……真正做出行动和决策的都是你啊！尽管重头开始了，你失去了过去的回忆，但你还是空，你还是这个身体的主导人……你是比我更接近‘她’的存在！也是她一直以来想念的对象！”
“……！”
面对对方突然的情绪发泄，不知为何空的内心有着一种掺杂着紧张的庆幸之感。
“说真的，我一直透过乌鸦的瞳孔看着你和她，早就想把你揍一顿了……明明我们最初的起点都是‘零’，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差别待遇？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身体内有‘我’的人格存在……一开始就不知道，而且从今往后也不会知道！她根本就不会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啊……”
“而她所在意的人，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家伙！那个家伙明明一直生活在无知的幸福中，却还在不断怀疑她、怀疑自己的想法、怀疑自己的感情……那个家伙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
空倒吸一口凉气，在对方摆出的强烈气场面前，自己竟是这般无力反驳……！
空，快想起来……！
快想起自己当初对悠翼立下的誓言。
快想起当初面对她时的那份心情吧……！
拥有残缺的人格、徘徊于里世界的空，感到头疼欲裂。
“那么。”
青年顿了顿，再次发出轻蔑的哼声。
“就让我在这里打倒你，直到让你醒悟为止。”
下一秒，从前方突然窜出的黑色铁链贯穿了空的侧腹。
不到一秒的时间内，鲜血之花于漆黑的世界中绽开。
飘动的黑羽演绎着暴风的螺旋。
书写着，战斗狂想曲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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