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商业街事件后一天的夜晚。
时间应该不早了，苍白的月光透过铁窗照进冰冷的室内，平滑如水地铺陈于柒野平躺在坑上的身躯。他细眯着眼，在温柔的月色下舒展全身。不知不觉，他喜欢上了这种独自赏月的感觉。
关于那场事件的结果尚且未理清，所以作为嫌疑犯之一的柒野只是暂时被押送到公会内部的某个地方。这里被划分为很多隔间——柒野所处的只是其中一个，环境安静冷僻，有着铁窗铁门和冰冷的石墙，非常适合作为拘束犯人的地方。
就在柒野的思维陷入漫无目的的漂泊中时，铁门的方向传来一道金属碰撞的声响。
“！”
带着一贯的警惕，他迅速起身。
出乎意料，站立在铁门外侧的，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少年。
他有着一头清爽柔顺的深蓝色短发、如夜空般的深邃瞳孔和月色下显得苍白的肌肤。五官秀美，兼具少年的冷峻和少女的柔美——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一种中性美吧。
柒野对他的外貌有印象，瞬间就提高了警惕——严格地说，就是这个家伙把柒野逮回了这里。当时他逆着月光、端着锃亮的银枪指向自己的身影，有着压倒性的气势。
柒野知道对方是个冷静的家伙，不会轻易开锁。刚刚在铁门附近造成的动静也只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罢了。柒野凝神一看，少年的身上携带着钥匙和手枪——那把银色的手枪和自己之前使用过的很是相似，都是公会发放下来的……
“等等，难道说……你是执行官？”
“不，我是执行官洛歌手下的副官·游月。”
下一秒，少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恭敬地自报家门。
“……”
不得不说，柒野马上被游月“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和自己当年同样等级的副官”所震撼。经过反思后的他，也不再为了掩饰感情而露出虚伪的笑容，只是呆呆地立在了那里。
游月似乎对柒野的反应感到有一丝惊讶，然而这惊讶只是短暂地显现在他那端正的面孔中罢了。下一秒，他恢复了自己的标准表情——他明白，在谈话的时候使用很淡很淡、符合礼节的微笑就能让对方的心情放松，他也知道该怎么摆出这样的笑容。
“请问你是柒野先生吧？洛歌前辈口中的‘柒野前辈’，原·讨伐组A11分队的副官先生？”
“……是的，我就是。”
“然后现在，你是‘夜袭者’组织的头目之一，对吧？”
“现在？呵呵，现在已经不是了。”柒野撇开视线，干巴巴地说道。
“哦？我能听听为什么吗？”
站立在铁门外的游月轻轻晃动手里的那串钥匙。
“哼，现在的我可没有一丝一毫从这儿出去的想法，你用那个威胁我也是没用的。”
从柒野的话中可以看得出，他丝毫没有给对方留面子的打算。
“连洛歌都不想见吗？她可是很担心你的。”
“……”柒野的表情有一丝动摇，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逼迫自己摇了摇头。
“这样啊……好吧。那么，就请你听一听我个人的‘不负责任猜想’好了。”
……哈？
面对游月淡然自若的样子，柒野开始有些不懂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首先，你当时会离开公会的原因与那场连环杀人事件有关。”
“……那种事情都被你们翻出来调查了吗？”
“当然，那是一场至今无果的案件，可以说是‘讨伐者’公会成立至今最为荒诞离奇的事件了。不过我是出于个人兴趣才对它暗地里展开了调查……当然，也有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洛歌前辈的意思。不过，由于我完美地错开了事件的全过程，现在才重新开始调查，手中能掌握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柒野先生。”
“呵，对于那场没头没尾的事件我也是懵懵的，不知道我还能提供些什么帮助呢。”
“我的想法是……最后一个夜晚里发生了一系列激起你内心矛盾的事情，成为了你离开的直接导火索。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首先，是同伴自杀的事故吧？”
“……”
“你们的同伴千里，在事件发生期间就已经变得不太对劲了，对吧？让他变得奇怪的最初的导火索是女仆薇尔的死亡……他和那名女仆是疑似姐弟的关系，而且两人都曾经参加过……”
“等等！”察觉到不对劲的柒野连忙喊停，“你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
游月冷冷地瞟了一眼对方：“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哦。其实我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吧？我们彼此都掌握着信息，彼此都想要探寻这次事件的真相……”
原来如此，表面上说是要与我分享自己的猜测，实际上是想要通过这个举动勾起我的好奇心，让我为了所谓“真相”而付出代价……
这才是这家伙的手段啊。
“所以，我也要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吗？”
“嗯，其实这对你来说一点害处也没有哦……反正你已经没有更好的选项了，不是吗？如果放任自己在这种地方继续消磨下去，最终迎来的也只可能是灰暗的结局罢了。选择信任我的话，说不定你还有推翻这一切的可能。”游月扶住铁门，隔着灰暗的铁网将视线转向铁窗外的月亮。
等等，这家伙在说什么啊？推翻什么？我现在的命运吗？——啊，这种东西确实……该死的！
就算失败了……嘛，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处境了吧？
跟他分享当时我所知的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反正我知道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情报……
“可以啊，反正我已经失去追求了，就任你摆布吧。”柒野盘腿坐在炕上，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对你们那些‘夜袭者’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想要了解的是你以前在公会的事。”
“行。在此之前，你先把你的话说完吧。”
屋内的气氛冷静了下来。游月将手抵在下巴上，思索了半晌，终于抬头，并用及其严肃的表情扫向柒野。
垂在额前的浓密的深蓝色发丝之间，是那双如苍鹰般锐利的眼睛。柒野对上视线时，内心不由得一颤。
“‘新人类研究会’……你知道么？”
从少年嘴里蹦出的，是柒野从未听说过的名词。
但是，又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啊，想起来了。成立于二十几年前的某个研究会，于十三年前宣告灭亡——原因是做了太多违背伦常的研究，尽管那些研究是为了讨伐妖族而做的。
“……这和千里有关系？”
“不仅仅是千里，所有在那次案件中被害的人员……包括最后死亡的那名‘身份未知’的小女孩，全部都是新人类研究会的实验品。”
“……！”
这个家伙……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柒野能从游月的话中听到一些端倪。
最后死亡的小女孩名为伊莉叶，是被称为“最终兵器”、战斗实力非凡的存在。在之前的某次任务中，柒野作为亲眼见证过的人，自然明白她的实力——仅凭她一人的实力，甚至可以顶得过一批军队，用她来歼灭妖族，胜利触手可及。
然而由于她的性格过于暴躁任性，很难控制，为了防止对普通民众造成伤害，当时她的存在在公会中还尚未公开，只有少数人知道她。
当被称为“最终兵器”的她的尸体被发现后，公会上层差点陷入了崩溃的状态。毕竟杀掉了这么厉害的对手，可想而知凶手的实力也非同一般，这样的消息只会给人带来恐慌。
好在天城少校已经宣布事件解决，凶手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伊莉叶的存在也就再也没能公布于众。最后一名死者的身份就这么成了层层浓雾包裹的小女孩了……
而后来才到公会的游月，却知道她的身份。
“你到底……”
游月伸出手指竖在唇上，摆出“嘘”的手势止住了柒野的发言。
他脸上的微笑转瞬即逝：“我只是一个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无关人士，就算你继续追问这些，我的回复也是不变的。”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弄清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而已，没有想要加害于任何无辜人士的意思。”
“……”
柒野一时语塞。他明白，现在不是深究面前这个家伙来头的时候。
配合他的行动，对自己有利无害——这是柒野经过认真判断得出的结论。
“……你继续。”
“然后，引起你离开的另一个理由……和空有关。”
“哦？”
这小子……还真挺有意思的啊。
“缺乏做人的感情、缺乏理解、缺乏命运之神的眷顾……其实你老早就开始羡慕周边的人了，对吗？其实，你缺乏的并非感情，柒野先生。你的情绪就是感情的反应。”
“这样的你，在遇到这一连串事情的时候却异常烦躁，想要着急地认定一个凶手，只为让那个‘已经因为这件事发生改变的人’变回原来的样子。然而你失败了，你在紧张焦虑的状态下，试图强行改变空，结果却促使他的信念愈加坚定……最后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与你们背道而驰的路。”
“……”
柒野无法直视游月看着自己的坚定目光，他内心深处有着隐约的害怕。
害怕游月会将自己深藏在内心的、“某个想法”道出。
“空的离开不是造成你崩溃的直接原因，但是却是导火索。因为空的离开会‘让洛歌前辈哭泣’，而你，最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
“柒野先生，你不是一个缺乏感情的家伙，你的笑不是为了掩饰你的麻木不仁，而是为了掩饰你羞于表达的情感波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喜欢着洛歌前辈的吧？”
“！”
柒野攥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身后的墙上，伴随着几颗石子震碎的声音。
灰黑色的水泥墙被砸出了浅浅的凹陷，他的手上的皮肤也被蹭破，鲜血与碎石混在了一起——处于极度愤怒中的他，自然无暇顾及。
这家伙……！
这个跟自己才见了两次面的家伙！
凭什么能够如此敏锐地窥探自己的内心……？！
这家伙……是真正的洞察人心的怪物啊！！！
游月保持着严谨而不失风度的微笑看着他，他那瘦削的身躯依旧站在阴影里，站得笔直，显得志在必得。
柒野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调整了片刻后，他才缓慢地抬头看向对方。
凌乱的发丝差点掩盖住了柒野的双眼，但即使如此，也完全盖不住他眼中的愤怒与不甘。
“为什么你不敢承认这一点呢？”
“因为……”
柒野的态度有些软化了。
他无力地将身体靠在墙上，脑袋搁在左肩。
“反正我也不指望她能够回答我……完全不指望的。”
“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希望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不……”柒野疲惫地摇头，用嘶哑的喉咙，道出了他深藏内心的话语，“我喜欢的……大概是那个爱着空的洛歌。”
…………
…………
长久的寂静。
“可以，我差不多能够理解你的行动了。该说果然吗？柒野先生，你确实是我想要找的那种人。”
隔着略微生锈的铁栏杆，那名少年的微笑好似盛放的曼陀罗，美丽却带有毒性。
“我对那场事件的最终结果带有疑议，但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可靠的证据……在我道出自己的猜想前，我想先向你了解一些事情，柒野先生。”“……行，你说吧。”
“你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凶手是悠翼呢？”
“啊？”
“据我所知，悠翼小姐被怀疑是在空和她逃跑的好几天前。请问为什么当时她被怀疑了？”
“……这个……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的原因。”
柒野平静地叙述了有关案件现场的漆黑羽翼的事，随后补充道：“但是后来我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实在是太冲动了……悠翼她被陷害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么，是谁在陷害她呢？我们来简单地商讨一下吧。”
听到了钥匙串碰撞相击的清脆声响，柒野抬头。
“这个……我觉得是……”
那个人，一定与“新人类研究会”有关。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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