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ven03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

两个人分别的那一天。

她的笑容消失的那一天。

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

还记得那是一个风吹草动、万物凋零的黄昏，白色的魔女放出笼中的野兽，在荒原中追逐着少年少女的身影。

他们是仅剩的存活者——身边到处都是人类的尸体，触目惊心。

本该一片寂静的荒原，在那一刻充满了野兽们此起彼伏的嚎叫，还有少年少女逃亡时的喘息。

我看到，他拼命拉着她的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收拢在怀中，同时丝毫不停下奔跑的双腿。

他疯了似的奔跑着……因为我讨厌他，所以说得难听一点——他就像没脑的苍蝇一样，看到什么地方就往什么地方钻。而被他束缚在怀中的她，只能任凭他的摆布，跟他一起在荒原中没命得奔跑着。

如果我能够站出来阻止他这种粗鲁的做法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做。然而，一只乌鸦的力量是有限的。而且，他那种凡人怎么可能听得懂我的心声？

他原先揣在兜里的银枪在之前的某场战斗中被锋利的爪子砍成两截，为了避免负重奔逃，他干脆地将那个价值昂贵的东西抛在了身后。相反，她手上还持有之前他交给她的另一把银枪，那铮亮的枪口，在黄昏的天空下反射出绚烂的光。而她凄楚的表情也映在了那光滑的枪面上，而我除了心疼，没有任何改变现状的办法……

然后，他们终于逃到了世界的尽头。

◇

下面我要描述的，是“我所看到的画面”。

原本身为她的爱慕者的我，在此次事件中原本只是一个弱小的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而已。

虽然后来我参与了事件，终于实现了从旁观者变成当事人的转变……但是我依旧是那个在此次事件之中拥有“上帝视角”的那个角色。

相信我，因为只有我的记忆是原封不动的、是可靠的。

我将从现在开始秉持客观公正的态度，决不因个人情感而随意歪曲事实。

请记住——我看到的事件，才是“绝对的真实”。

躲在背后的白色魔女并没有直接在他们两个人前露面，但是她放出的漆黑猛兽却突然冲到了这两个人的面前，向他们发出猛烈的咆哮。

“嗷——！”

那是全身上下铺满漆黑之鳞，除了那张血盆大口外，任何器官都无法从它的身上分辨出来的怪物。

抛开那庞大的体型，那只猛兽的外观其实就像单细胞生物一样。

我明白的。我自己之前也是那副模样……在和她——在和悠翼见面之后，我才逐渐拥有了自己的思考和实体。

所以我必须强调，现在的我和那种怪物，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但是，这份不同也体现在了实力的差距上——在那个怪物面前的我弱小得如同蚂蚁一样。

我终究是没能站出来替他们挡住威胁的。

当然，如果再多给我一些思考时间的话，或许我会站出来，像他一样护在她的身边。

然而他却丝毫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那个混蛋、顽固而偏执的个人英雄主义者……直接就忽视了她的担忧，一股劲儿地冲上去和那怪物决斗了啊？！

拜托，他还是手无寸铁的……！而对方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个人虽然没什么能力，却很喜欢逞强，骨子里有种令人惊叹的固执——任凭她怎么呼喊，他都听不进去。

他根本就不理解他人对自己的担忧，把他人的情感当做儿戏。

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如果自己死了，珍惜他的人们会为了他做出什么事情。

自私鬼。

于是剧情顺理成章地，这个爱逞能的混蛋和漆黑的怪物挣扎了几回合之后，就被咬死了。

那个鲜血飞溅的画面实在太过残忍，我不忍描述。

况且，我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根本没打算顾及那个混蛋。

她当时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印象很深。

在经历了旷古持久的逃亡后，她的身体早已没了力气，摇摇晃晃的，几乎要倒在了一边。她没有能力阻止他幼稚莽撞的行为，就连斥责的话语都无法说出。

在他的身体倒下的那一刹，她的身体也几乎瘫软在地。

“空——！！！”

仿佛用尽全身剩余的所有力气，不远处的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对方的名字。她想要迅速站起，朝他倒下的那个方向奔去，却立刻由于重心不稳而跌倒在地。

“空……”

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浸润流过鲜血的伤口，疼痛使她被迫眯起了眼。坚硬的石子划破了她的膝盖和手肘，双手掌心也处处都是磨破的伤痕……即便如此，她也顾不上凌乱不堪的形象。既然站不起来的话，哪怕只能拖动身躯在地上爬行也要够到他的身旁。

她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喊声。而不远处的那个人的手脚已然被撕裂，顷刻间变得鲜血淋漓。

而怪物依旧像是在咀嚼般地大幅摇动。

——那背对月光的巨大之影，恍若给生灵降下审判的，地狱的掌门。

…………

…………

这场风波持续了大概三十分钟。

当一切回归风平浪静之时，堆满人类尸体的荒原上，只是新增了一名少年的尸体和一个倒在他身旁哭泣的少女而已。

我大概明白为何怪物不会盯上她。

因为她和我们一样，是妖族啊。

在和她相处了很久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她那仿佛包裹着一层薄暮的瞳孔之中，暗藏着一点点金色。

而我的瞳孔，就是那种纯粹的金色。

金色，那是妖族的颜色——

“呐，你……”

白色魔女挑了一个时机，出现在了少女的身后。魔女的声音甜腻而柔软，同时带着淡淡的妖艳之感，在空旷的荒原中却能泛起点点的涟漪。

她——悠翼警惕地抱住他的尸体，转过身，将烈火一般的视线狠狠地盯在了魔女身上。

白色魔女。顾名思义，她是一位白发飘飘，一袭白衣的美女。

那是月光一般的白色长裙，雪白的长飘带在夜风中轻盈舞动；而那白发在夜晚的微风下飘扬，丝丝分明。从远处看，这位魔女的身姿就好似沙漠中的清泉一般清新可人。

然而，她所佩戴的头饰好似倒弯的羊角，显得荒谬无稽，阴森耸人。还有那细长而尖锐的精灵耳，还有夜色下格外醒目的金色瞳孔，都给她的形象增加了一丝邪魅之气。

“求您了！请救救他吧！”

手足无措的悠翼向魔女发出哀求——那个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魔女的存在吧。更不知道这场事件就是魔女亲自策划的！

“我说，你想要让他复活吗？”

夜色下，魔女弯起嘴角，露出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

“复活……？”

那个时候悠翼还不太能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吧。

她小心翼翼地咀嚼着这个词汇，盯着魔女的目光中满是不信任。

你别相信她！——尽管我在那一刻立马冲上前，扑腾着翅膀挡在了她和魔女之间，但是很快就被这两个人忽略了。

“你能救他……？”

“嗯，我做得到哟。”

魔女眯起双眼，像是在安抚悠翼似的、点了点头。

——邪恶老太婆欺骗无知小女孩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真想冲上前扇那个魔女一巴掌。但是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我会被她撕碎吧。

魔女温柔和善的面容之下，暗藏着无尽的疯狂。

仿佛下一秒就要露出獠牙的她，朝悠翼笑眯眯地伸出手。

不过说实在的，悠翼已经没有选择了吧。

悠翼的身体在颤抖。

看来她是明白的。

她隐约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是个恶魔。

但是，即使如此——

哪怕自己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只能换来一点点拯救他的希望，她都会选择去尝试。

她像是放弃思考了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请救救他吧……”

因为，这才是我所理解的“她”啊。

“那么，请和我定下契约吧——”

“……嗯。”

就在悠翼点头的那一瞬间，呼啸的风掀起了少女们的长发。

淹没了她们的声音。

*%&#￥#@……

愚蠢的我没能听到契约的内容。

但是在契约结束后，她怅然若失的表情我依旧历历在目。

“哈哈哈……”

空气中轻荡着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中形成道道回音。

暗夜中衣摆翻飞的白色魔女终于露出了本该属于恶魔的獠牙。

紧接着，黑发少女的身体因瞬间的脱力而倒了下去，她的灵魂仿佛被抽走了一般。

取而代之的是，那名少年身边流淌的血液迅速地抽回身体，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仿佛电影胶片的倒带一般，荒谬无稽。

然后，他双手撑地站了起来，以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双瞳扫视了一遍周围的景物——当然，他的视野水平线是够不到倒在他身边的那名少女的。就像是被程序操控了一般，他的动作迟缓，但是却没有一丝犹豫地、跨过了少女的身体。

白色魔女在他的正前方朝他微笑，像是母亲在前方迎接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一样，微笑着。

“空……”

他的身后传来细若游丝的声音，那是她在尽力发出呼喊。

她一定很想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吧……！所以她才会拼命朝他的背影伸出手。

他没有转过身。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呼喊一样，像机械人偶一样不断朝前走着。

——做出这般决断的她，又怎么料想得到“复活”后的结果竟是他这般无情？

就在他走到魔女跟前，魔女伸手抚摸他的脑袋的时候……

她便如同断线的人偶般，撑起身体的手臂也失去力道，身体彻底倒下，意识也飘散远去。

我的心中燃起的一阵怒火，终于在这一刻达到了最旺的顶点。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我冲上了前，用我那弱小的羽翼拍打魔女的手臂，用尖锐的喙攻击她的脸。

魔女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嘲讽地笑了笑，手臂轻轻一挥便可让我的身体僵直在那。

……

我无法说话，否则这个时候我定会说出咒骂的话语。

唯一能够做的，只有睁大我那金色的锐眼，狠狠地瞪着对方。

——这种愤怒、这种无力感，正将我推向自我编织的地狱。

“啊啦，你想要干什么？”

魔女撇下那名只剩下一具空壳的少年，带着调侃的语气向我问道。

——你刚刚都干些了什么？

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魔女捂嘴轻笑：“如你所见，我和那孩子定下了契约，将这名少年‘复活’了哦。”

——开玩笑！这怎么能叫做复活？而且你对她到底做了什么？！

“哎呀，那你说要怎样才能算是‘复活’呢？这名少年的人格已经被彻彻底底地‘删除’了哟。”

读出我心思的魔女完全规避了后一个问题。

——就不能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吗？让他能像之前那样和悠翼说话……

“哦？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说的‘复活’啊？想要让他说话很简单哦……但是，你是想让这个人偶重新拥有‘思考的能力’吧？”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要想让人偶说话很简单，只要设定好程序就行。但是要给一具空壳重新注入人格什么的……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吗？

“啊哈哈，你想要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吗？我的小可爱？”——当然……只有这样，她才不会难过吧！！！刚才的她可是要不犹豫地为了拯救他而……

“那么，你要不要体验一下身为人类的感觉呢？”

唉……？

一阵凉风吹过。

魔女丢下那句话后，便隐去了身影。

——只是那句话依旧不断地回荡在我脑海深处。

意识到的时候，我的意识早已脱离了原先的那副乌鸦的躯壳……

不对。准确地说，那副躯壳所看到的景物、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味、触到的物体……我现在依旧能够感知。

但那却是作为第三者的感知。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我的“大部分意识”不知何时转移到了一个人类的身体里。

“空！……空！”

熟悉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于迷蒙中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她的那张美丽而憔悴的脸。

她口中呼喊的是他的名字。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原来在他的世界里，他可以和她走得如此近……

他可以与她牵手，可以与她拥抱，可以与她亲吻。

可以一同欢笑或哭泣。可以一同走遍天涯。

这些事情我想都没有想过。

……啊，原来成为“他”是一件那么幸福的事情。

但是，在“他”的身体内，我也仅仅充当了一名旁观者的角色。

我看到苏醒的“他”在没有“我”的影响下，慢吞吞地回答了少女的话，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说话风格和气势。

她秀丽的眉毛有些微颦。

但是即使如此，他能够真正苏醒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至少，在他的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悲伤……她一定是这么想的。

“笨蛋空，既然想不起来的话，就先睡一觉，理一理思绪吧？”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与她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在少女的催促下，他躺在了她的大腿上……

“他”的意识陷入沉眠。

但是“我”却没有。

那之后，他从一片漆黑中醒了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身边围着“讨伐者”公会派来的搜寻人员，正在对此事件问长问短。

而他，回答永远是“我不知道”。

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空荡荡的大脑中，填满了崭新的“记忆”。

那是她在明白一切后，赠予他的最后的礼物。

他的过去。

一个少女的朦胧影子。

还有……

——那名少女被漆黑的猛兽吞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