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漆黑的猛兽那有如凝胶般的身体，似乎来源于这个空间的黑色浑水。只要这片浑水还未消退，他的身体不论怎样千疮百孔都能很快复原——它只要将黑色浑水吸入自己体内，身体就会很快膨胀起来，迅速弥补失去的器官。

同时，猛兽朝鸦发射出的“子弹”也源于它的身体。只见它张开那张倾盆大口，吸入周围的空气，便能胀起那原本就显得膨胀的大肚子。很快，身体就膨胀得犹如刺猬一般，下一秒，根根利刺便从体内射出，袭向四面八方的敌人。

空大惊，连忙抽出腰间仅剩的两枚匕首，将迎面飞砍而来的利刺迅速击落。

停下喘息之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被鸦吸引到。

这场战斗与其说是陷入僵持阶段，不如说鸦一直都在被对方压制着。

那个拥有统御万千锁链之力的强者，正在枪林弹雨之中苟延残喘。

他犹如苍鹰一般在空中急速飞行。一个侧身，一个翻身，一个回转……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为他躲过了万根利刃，在无数的千钧一发中终于找到机会发起反击。

空你来晚了，这是最后一击！

他故作豪迈的一笑之中仿佛藏着这样一句话。接着，朝着前方，伸出五指。伴随着一阵风，手的前方撑起一张描摹着古老文字的深蓝色法阵。法阵被漆黑的浓雾所包裹，除了漂浮在上的古文字，主要由一串复杂的几何图形构成，并且不断地向外延伸，好似印刷电路版的图形。

紧接着，闪烁着蓝光的数条漆黑锁链从法阵中心猛地穿出，锁链的尖端有着锋利的刀口，像是一只只张口的巨蟒，朝猛兽袭来。

锁链按照预定的路线，毫不犹豫地刺穿猛兽的身体。然而这还没完——仅凭这些，是绝对不可能搞定这个拥有流动型身体的敌人的，这是鸦通过前面的战斗渐渐总结出的道理。他必须开辟出新的法则。

颇似印刷电路版的深蓝色法阵中央闪起一个红点。瞬间，红点犹如墨水一般向周围扩散，将原本深蓝色的法阵迅速篡改为红色。

它在发热。

插入猛兽体内的闪烁着蓝光的锁链，立刻融化为铁水，将上千度的高温浸入猛兽体内，然后继续升温，冒气。

接着爆炸。

——锁链团成一圈灌入猛兽身体中，有如在体内爆裂开的炸弹般，将它的身体炸得四散飞溅。

成功了吗？

鸦沉住气，做好随时发出下一阵攻击的准备。

然而。

……没有动静。

身体四散飞溅的漆黑猛兽不再像原先那般迅速地愈合伤口，它甚至连影子都不见了。

……可以的。

空松了口气，但是依旧满腔疑问。他正想上前向鸦询问这一连串的事态，然而……

“别过来！”

鸦早就感知到了空的存在，头也不抬地朝他怒吼道。

就在那一瞬间。

从浸没腰际黑色浑水中伸出一道道黑影般的手臂，交互缠绕，迅速上窜，伸出手掌将驰于空中的鸦猛然裹住！

“……！”

空大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鸦裹住的那团手掌突然收缩。

不知为何，那一瞬，他仿佛感觉到了心脏撕裂般的疼痛。

裹住鸦的那团漆黑之手，犹如猛兽的心脏，正有规律地放缩着，跳动着……

空的皮肤感受到了灼烧般的疼。

漆黑的鳞片，也正一点一点地再度出现在空的皮肤上……

莫非鸦他……？

“咳……！”

随着一声高调的咳嗽声，白银之光刺穿了漆黑的混沌，那名黑发金瞳的青年·鸦将原先包裹住他的那团手掌如撕纸一般撕裂！

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把钢铁利刃，正在炫技似的挥舞着它，白银的闪光于漆黑的混沌之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最后，他将它提在了右手。

这家伙……好厉害。

一滴冷汗流过——同时，空出于本能地，朝对方竖起叹服的大拇指。

然而，就在他定睛一看的那一瞬间——

“滴答”。

鲜红的血液顺着对方的身体滴落下来，在漆黑的浑水中绽开一朵妖艳的血花。

他的血液，犹如跌入泥沼的鲜红花朵，在漆黑的浑水中，身体四散崩碎，隐去美丽之身，走向自我消亡。

漆黑的浑水本身也在消去。

鸦的身体也是一样。

啊啊，没错……那个人的身体已经……

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一般，变得支离破碎了……

——说起来，当空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鸦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只是他潜意识里没有怎么在意而已。

但是为什么现在开始在意了呢……？

就在鸦的身体走向消亡的时候，某种“感觉”悄然苏醒。

——空的心脏又疼了起来。

乱糟糟的发型。

充血的金色双瞳。

被划出道道伤痕的脸。

破烂的黑色外套。

藏在被扯烂的衣服下方、覆盖漆黑之鳞却又伤痕累累的皮肤。

还有那、折断流血的左翼……

青年·鸦在混沌的中心朝着四散零落的敌人发出冷笑。

虽然身体已经狼狈不堪，但是他的灵魂依旧是个高傲的胜利者。

他拖着那副略显单薄瘦削的身体浮在半空，手中提着一把空从未见过的白银长剑。

那是一把镌刻着复杂花纹和妖族古文字的白银长剑，有着细长直挺的锐利剑身和刻着螺旋纹的防滑剑柄。剑锋的末端沾着猛兽漆黑的血，冰冷的光面映照出他惨白无畏的脸。

像是历经艰辛终于完成了大业的战士，他僵硬地扭了扭头，看向不远处的空。

“混蛋，你醒了么……？”

“等等，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空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他看了看鸦那已经被侵蚀地几乎不成人形的身体，又看了看自己……脑海中不断播放着前日的画面。强烈的信息流将大脑冲得几乎膨胀爆炸。

那个时候，鸦捅了我……

我的痛苦在那一瞬间解脱，于是我倒下了，直到刚刚才恍惚地醒过来。

在那之前，鸦和我谈了关于悠翼的事情。

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死去的是自己而非悠翼。

她与“恶魔”做了交易，将自己的肉体复活，并篡改了自己的记忆，让他一直以为死去的是她。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还赋予了自己“新的灵魂”。

而这些，她一丁点儿都没有透露给自己，她打算一个人背负一切。

最“过分”的是，在把这一切都给予我之后，她却打算永远地从自己身边消去踪迹……

那个笨蛋。

在浑水已然退去的当下，空懊悔地跪倒在地，将拳头狠狠地砸入地面。

——还有空！鸦说的没错，你才是真正的混蛋！！！

为什么完全没能察觉到啊！！！

“如你所见，你的身体正在遭受‘侵蚀’，现在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了……”

“……侵蚀？”

“就是之前爬上你身体的那团黑色鳞片，那是‘侵蚀’开始的征兆。”

鸦没有理会空的疑问，而是继续着自己的阐述。

“所以说，‘侵蚀’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对于鸦有气无力、模棱两可的解说，空有点无法忍耐地提高了音量。

“……抱歉，我不知道‘侵蚀’原因，完全不知道。”

“……啊？”

鸦直截了当的回答令空有些大吃一惊。毕竟之前曾经有过一番交谈，他本以为面前这个傲慢的家伙远比自己了解他的身体。

说起来，自己第一次向他询问有关身上的漆黑鳞片时，得到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的。

鸦冷冷地瞥了一眼空，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我只知道，在我选择进入你的身体之前，你体内的‘侵蚀’就已经存在了……”

“……？！”

“你以前干了什么才遭到这种报应？这种事情有头绪的应该是你。”

“……不，我完全没有头绪啊。”

空扶额。

……小时候？

小时候的我在公会里长大，过着非常普通的生活。

大约十岁的时候父母双亡，我在一次离家出走的途中与“她”相逢。

后来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总是在一起行动。

——不论是那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对“她”——悠翼的事情一无所知。

至于潜藏在体内的这股近乎异常的力量，空更是一无所知。

——无知即是罪恶。

哲学家的话在空的心里猛然荡起涟漪。

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这便是可悲的你，空。

鸦抬起眼皮：“算了，空，别想了。”

尽管对面前这名青年仍旧抱持怀疑态度，空还是选择信任对方的发言。然而，对方一股劝空放弃的态度着实让他不爽。

“你这样是想不出结果的……我劝过你吧，不要相信自己的记忆，不要把你的主观判断作为思索问题的依据……直截了当地跟你说吧，”鸦将银剑插入地里，并将颓废的身体靠在了上面，“我……”

“呃……咳！”

刚要开口，他的胸腔中突然涌入了一股血腥之气，扰得他胸闷反胃。随着一声痛苦的干咳，刚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也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血。

咳嗽的时候，鸦下意识地将手捂在嘴上，一张开就是一团血。

“……”

空犹豫了半秒，想要上前慰问，却被对方突然抬起的布满血丝的可怖双瞳以及那攀满黑鳞的脸颊所震慑住。

鸦瞬间理解了空的反应，干巴巴地笑了笑，将脸别开。

凌乱的漆黑碎发遮住了他那布满黑鳞的脸，也挡住了他寂寞的表情。靠在长剑上的瘦削背影，有如独孤求败的王者，又如漂泊零落的旅人、守卫亡灵的使者。

这个世界很静。他的声音沙哑而带有磁性，在世界中泛起涟漪：“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待不了多久了……”

鸦颤抖的嗓音里藏不住许多辛酸。

漆黑的碎发之下，他的表情想必充满了看淡人生的无奈与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