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夏日清爽的早晨，窗外的阳光透进林间，隐隐约约奏着和谐的旋律。悠翼和空背靠背坐在室内唯一的破旧床铺上，悠翼的脸朝着窗外，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射进来，洒在她的脸颊和衣服上，使她不禁微眯起眼。

而空，则是背对着阳光，面朝略显阴暗室内。

悠翼三年来的生活环境看得他有些不忍——小木屋内的家具朴素精简，除了他们现在正坐着的、很难挤下两个人的窄小木板床、两张凳子、一张小圆桌和一个只设有两个门的柜子，就什么也没有了。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摆在柜子里的某种色彩斑斓、闪闪发亮的东西。

好像是……有色玻璃瓶？

……

“呐，空……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记忆是虚假的吗？”

沉思之际，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悠翼平淡缓和的声调中，带着淡淡的忧虑。

“嗯，知道……鸦之前跟我透露了一些，所以不用担心，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鸦他……”

当空一提到这个名字，气氛便再度变得僵硬了起来。

悠翼的脸色有些苍白。尽管背对着她的空不能直接地看到对方的表情，但是却能够通过她欲言又止的语气中感知到一些不平常。

之前空所处的那个空间里，鸦用尽最后的力气同那只漆黑的猛兽战斗，最终他们选择了无异于同归于尽的道路。

那个时候，鸦对空说出了最后的话。

不再是以往有着他的风格的辛辣讽刺，而是放下傲慢、放下嫉妒、放下愤怒之后的进尽忠言。

——“我希望你能够代替我回报她……因为现在的你，已经开始逐渐拥有那个能力了……”

——“请带着她一同前行吧。”

带着与往日不同的缓和表情，鸦选择了牺牲自己，为他所爱的那个她争取一些幸福。

——“她只要能待在你的身边，就已经足够幸福了啊。”

——“她选择的至始至终都是名为‘空’的那个存在，所以，请务必相信……领着她前行、给她带来幸福，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空默默闭上眼，聆听脑海中回荡的对方的话。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丝悲伤之感。

身后的悠翼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很安静。可能是因为鸦的事情而受到了一些打击吧。

不知道鸦那家伙……有没有好好地跟悠翼道别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少女柔顺的发丝搔弄着空的脖颈，那是一股丝丝凉凉的感觉。

可以想象，悠翼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情绪。

她在努力转换话题：

“或许空早就已经不记得了……不对，是肯定不记得了……因为那天，当你醒来的时候，我篡改了你的记忆。”

“……嗯。”

空轻哼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于是，悠翼暂时舒了一口气：“与其说是‘篡改’，不如说全部都是由我来添加的。关于这件事情，我重新说一遍吧……虽然可能你已经隐约地察觉到了一些。”

“那天，空突然提议要去边缘区冒险。我最终没能说服你，和你一起去了……结果我们在那天遇到了真正的突发事件，空想要保护我却不幸被……”

“嗯，我知道。”

空的语气很温柔，或许他早已接受了这一切吧。

但是看得出来，悠翼还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空决定，必须让她也一并接受才行。

“我痛恨那个时候的自己，没能阻止空去干危险的事情……现在的我所承受的痛苦，或许只是那个时候表现出的软弱无为的报应吧……”

“悠翼，你不必自责的。那个时候确实是我太莽撞了。”

空从背后握住悠翼的手，将手心的温暖传递到她的身边。

没错，你不用怕。所有事情，只要说出来就好。

——现在的我还在你的身边，这就是“奇迹”啊。

“那天……白发白衣的魔女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和她之间定下了契约。只要她把我锁在那个环境里、我不反抗她，她就把你复活。”

“事实上，她确确实实做到了肉体上的复活……我亲眼看到喷溅而出的鲜血被吸了回去的画面，整个人都要呆住了……但是，复活的也仅仅只是你的肉体而已。你的记忆和人格全部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好在……那个时候的你好像还拥有着思考的能力。我在你睡下之后，将原先属于‘空’的记忆全部填补给了你，当然，也适当地抹去了一些东西，改掉了一些东西……”

悠翼的话语中带着略微的颤抖，而空所能做的，仅仅是向她传递那份勇气。

“因为我觉得，只有那样，空才能够忘掉被迫留在那里的我、回到讨伐者公会好好生活、成为一个勇猛直前的人……”

“但是……我好像做错了。我没能够将空记忆中的‘我’完全抹去……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悠翼的声音越发低沉了起来，还是逃不去自责的深渊。

“这样不好吗？现在的‘空’一直惦记着你，分开的那四年间，他的所有成长都离不开你……”

“但是、但是……！”悠翼慌张地否定道，“这样的话，空不是会因为我的缘故饱受折磨吗？……明明想要让你放心，结果到了最后却还是让你担心了……我真的是，太太太差劲了！！！”

“笨蛋！如果我的生命中没有你的话，我肯定会比现在更加颓废、更加碌碌无为……”空厉声斥责了悠翼，不再与她维持背靠背的姿势，而是站了起来，绕到了她的跟前，“正是因为记忆中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我才会不断地去拼搏……”

“唔……”

悠翼抱紧双膝，将脸深深地埋在了大腿间。小小的身躯依旧不住地发抖，直到他将掌心的温暖盖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所以啊悠翼，请不要再说出抱歉的话语了……”

“……嗯。”

泪眼朦胧之际，悠翼缓缓地抬起了头。

暖阳之下，她光亮的漆黑发丝和眼角的泪水都好似染上了一层薄金，在光与影的舞蹈中熠熠生辉。

她想要给空一个温暖的笑容，向他传达自己已经没事了——但是面容却无法控制地扭曲了起来，最终变成皱着眉毛却勉强地扬起嘴角的古怪表情。

“空，你只要慢慢地听我说就好了……”

“没关系，放心地说吧。”

“呼……”悠翼撩开耳前的发梢，稍微整理了一番仪容，并深吸一口气。

“空，我啊……很久很久以前就和你见面过了。那是远在我们才仅仅六岁时的故事……”

空松开按着对方的手，在悠翼面前蹲下身子，与她的视线处在同一水平面上。接着开始了他的聆听。

“‘新人类研究会’……天城哥曾经在我们面前提到过这个已经灭亡的研究会吧？当时在场的我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其实心里是明白的。因为我和你，都曾经身为这个研究会的实验品。”

“……”

空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已经对这件事有所察觉。

“我们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面的。我和其他身为实验品的孩子一样，被关在铁笼里，每天机械般地重复着相同的作息，遏制一切思维活动，就像活在黑夜里的僵尸。而空你是我们中特殊的存在，同为实验品，同样接受了那些残酷的实验和检查，你却拥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考。你的手中掌握着‘外面的世界’的一切，那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你就像是射入无尽黑暗的一束光，将未来和希望全部传递给了我们，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

强调完“人”这个字的时候，悠翼狠狠地咬住了嘴唇，沉默了半晌。

“顺便一提，我认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侵蚀’就同实验有关……啊，关于何为‘侵蚀’，鸦应该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吧……？”

“嗯，解释过了。”

“那我就不重复了……总之，到了后来，才发现这样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很久。后来，我们因为某些原因分开了。为了避免让你陷入危险……才怪哦。其实，那个时候的我可自私了……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层面上啊……”

悠翼的情绪又一次陷入了低谷。空担忧地望着她，扶住她的肩膀，朝她点头。

——没关系的。

悠翼顿了顿，有些慌张地看着空，在确认了对方的意志以后，她也点头继续道：

“那时，身为研究会实验品的我拥有了操纵记忆的能力，在空拉着我从研究会逃跑时，我因为一时失误让空彻彻底底地忘掉了我……不仅是空，所有在研究会和我有过交集的人全部忘掉了‘我’的存在……不仅如此，空还忘记了研究会中发生的一切。其实，关于研究会的事，我是想要让空忘掉的……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想让空忘记我本身的存在啊……”

“不仅如此。那之后，就连我自己关于研究会的记忆也产生了裂痕……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记不得在那里见到的其他人的名字和相貌了……除了空以外。”

“除了空以外。”——一句简单的、淡淡的话语，却重重地敲击在空的心里，泛起温暖的涟漪。

“后来我们又在安全区的商店街奇迹般地重逢了……这对空来说，是第一次‘遇见’吧？”

“第几次都不重要，因为现在的你就在我的身边啊。”

“……嗯。”

悠翼的脸颊有些发烫，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将两只手按在了上面。

“那之后……一切都很和平，直到那一天……我和空去边缘区探险的那一天……”

“嗯，我知道。那天我们遭遇了事故，我想要在你面前逞能却死于妖族手下，最后你做出了牺牲，拯救了我……并且再次篡改了我的记忆。”

“……没错。这些都是鸦告诉你的吗？”

空愣了两秒，才点了点头。

“嗯……那个时候的他，也为了我们的事情付出了很多很多……”

“……”

每当提到鸦的时候，悠翼就会露出寂寞的表情。为此，空很是苦恼。因为这不是依靠他的力量就能抚平的伤痛。

那家伙为什么就这么走了……！——不不，毕竟自己欠他太多，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对方啊。

既然无法彻底将她从这片阴影中拯救出来，就只能按照鸦所说的，给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是现在空所能够做的，只有转移话题而已：“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悠翼曾经为了我付出的一切……从过去到现在，全部。”

“……”

短暂的沉默。

悠翼低下了头，陷入一片沉思。

然后，缓慢地点头：“……嗯。”

“我为了空……已经完全变成雪凝的玩具了哦。”

那是美丽而又荒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