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空从深渊之中醒来后，他们一起度过的无数深夜的其中一个。

地点，依旧是林中的那间破败却带着别样温馨感的小木屋。逃亡在外的三年中，出乎意料地，公会并没有朝他们这里派出追兵。就算三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悠翼也丝毫没有感觉到来自外界的威胁。

渐渐地，他们就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家。

他们将原先摆放在窗边的床铺和柜子挪到了相对阴暗的角落，在月光能够照耀得到的地方腾出了一块相对宽敞的区域，然后在地上铺开了一块毯子。

澄明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影，继而透过窗子射进屋内，如柔美的音符，悄声奏响着梦一般的旋律。少女和青年一如既往地相依而枕，畅游在或许相同的梦境之中。

然而，此刻的青年却辗转难眠，独自一人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陷入了深思。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关于漆黑的羽翼包裹的噩梦，早已从他的生活淡去。

——连同那个与自己有着相同相貌的青年一起。

只是偶尔会在记忆之中泛起波纹罢了。

空将一只手挡在额前，用以遮住直射入眼的月光。不禁想道：喂，现在我们过得这么安逸……真的可以么？

“呐，悠翼……”

那是青年用他那独特的低沉声线发出的一声轻唤。

他本没有指望紧紧靠在他身后、陷入沉睡的那名少女会有所答复，只是在发出轻唤后默默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少女。

“……嗯，怎么啦？”

没想到，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了对方柔和的嗓音，此刻似乎还带着一丝甜腻的困倦。

躺在身旁的她似乎早就醒着，一听到空的呼唤，就立马转过身来，将手掌轻轻环抱住他的腰。

“……”

空的眉毛抖了一下，却也没有反抗。或许他还是不太适应这种亲昵的感觉，表现出了少年般的羞涩。

而悠翼却对空的这种反应很是满意，只听见身后又传来了少女的轻笑。

“睡不着？”

“呃……也不是……”

空抬起手臂，朝着月光射来的方向张开五指。

柔和的光线透过指尖的缝隙射在他的脸上，使他依旧无法抵抗地眯起了眼睛。同时，也感受到了藏在背光的手背上的那股幽深的黑暗。

说起来……有一个问题……一直憋在我的心里……

不知道该不该问呢……

“那个，悠翼……对于你来说……‘鸦’到底算是个怎样的存在？”

空翻动着手臂，仿佛它还像之前一样，覆满了漆黑的鳞片。

仿佛那个家伙还存在于自己的身体内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的思维和行动。

“！”

终于，空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啊。

悠翼轻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感觉到紧张了吧，悠翼的心跳有些异常地加快。她没有抬头，依旧将脸深埋在空的背上。

她踌躇了一下，继而开口。说得很轻，很慢。

“‘鸦’……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他能够理解我的话语……因此，在有他陪伴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都以为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是吗……”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把他当做一个朋友，和他分享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每一次在我讲述的时候，他轻悄悄地停在我的肩头，不时地抖动着身体，扑闪着翅膀，像是在对我所说的话语做出了反应一样……有的时候我会陷入莫名其妙的悲伤之中，而他就在我的身边轻轻地蹭着我的脸，就像是在安慰我一样……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只是我的自作多情罢了……然而……”

然而，那一天他突然在我的面前以人类的姿态出现——不，是以“空”的姿态出现，我竟没有发觉两人的不同……直到他用第三人称说出了空的名字——用简单但却真挚的言辞肯定“空”这个人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人不是“空”。

——因为空这个家伙腼腆得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呀。

“当我得知那不是‘空’的灵魂的时候，惊讶的同时也很慌张……但是，一旦知道那是‘鸦’的灵魂……突然就安心了下来。毕竟他是重要的朋友啊……”

悠翼将手指紧紧攥着空的衣袖，此时此刻却渐渐地放松了力道。

声线也由神经紧绷时的尖锐逐渐趋于和缓。

安心……吗？

确实……呢。

不知为何，空在听到这个词后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怅然若失感。

但是又不得不同意她的这种想法。

空不敢将自己与鸦比较——他是曾经存在于自己身体内部的相当于兄弟的另一种人格、也是曾经代替自己守护着心爱之人的家伙……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存在。

这样的他，在为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未来，毅然选择了牺牲自己的道路。

几乎是站在鸦的对立面的空，在接受了对方这样的选择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离别的不舍……直到听完悠翼说出这样的话后。

他开始有点怀疑，鸦做出这样的选择真的称得上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吗？

因为自己的缘故，她失去了重要之人。

空原本以为自己在鸦面前，唯一算得上优势的一点，来源于自己和悠翼长期相处而逐渐滋生出的感情。这是鸦所没有的。

然而自己关于过去的记忆已经被锁住了，已经没有可以珍视的回忆了……而在自己不在的时候，鸦那家伙却能够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支撑着她几乎破碎的心。

呵呵，优势？哪来的优势？

空，你想要独占悠翼的么？

——这种想法太恶劣了，简直就是最糟糕的人类才能想得出来啊。

“呐，空……你怎么啦？”见到对方突然一动不动，陷入怅然若失的状态，悠翼有些困惑地从身后摇了摇空的肩膀，将脸贴在他的右耳上，轻轻地吹气。

“……呃……没有……什么都没……！”

空猛然意识到自己将失落的心情全部写在了表情上，再加上从少女的小嘴中吹出的热气搔弄着他的耳根，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显得也更为慌张了。

好在自己现在正背对着悠翼，应该没有那么明显……吧？

“噗……”

就在突然到来的慌张突然扰乱了空原本惆怅的情绪后，紧接着，背后传来少女荡漾的轻笑。

“笨蛋空，你不会又在妄自菲薄吧？”

“妄、妄自菲薄？……我有吗？”

“绝对有吧！”悠翼突然提高了音量，强势地将空的身体扭了过来，背朝月光地躺在自己的面前。

“……！”

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眼睛注视着对方，鼻尖几乎都要碰在了一起。

况且还处于一起蜷缩在被窝里的尴尬状态，只要稍稍往前就会触及到对方的身体——空已经紧张得无法动弹了，视线不敢瞟向她以外的地方，也不敢过多地停留在少女纤细柔软的身体上——那只会让他更紧张罢了。

“空，你太……唔……怎么说呢……你太拘束啦！！”

“啊？”

“明明我们已经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但是空还是一副青涩懵懂的少年的样子呢……在我面前不用那么慌张啦！真是的。”

两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过接近，就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清晰地感觉得到。

尽管悠翼的身体面朝着光，空的影子却打在了她的脸上，以至于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够通过说话的语气来判断她的想法。比如此刻，空就从悠翼的话中听出了些许不满的感觉。他仿佛可以想象得出对方故意鼓起脸颊，撅起小嘴的模样。

“……这……算是赞美呢，还是挖苦呢……？”

他干巴巴地笑了笑。

“不仅如此，空还老是怀疑自己……刚刚你一定在想‘鸦做出的选择究竟正不正确’对吧？”

“！”

空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对方看穿了啊……不对，应该说是“悠翼实在是太过了解自己了”吧？

“说实话……他的离开确实带给我了一些难以抹去的伤痛……但是、那是他的选择，那是他将我放在第一位考虑从而做出的选择……我没有权力干涉他的想法……但是，他是一个有目标的人。只有他自己觉得正确，他才会付诸实行……既然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他一定觉得那确实是正确的……而我……我想要尊重他的想法，相信他的想法……”

“所以说、空，请不要再怀疑、再自责了好吗……？你在怀疑自己的同时，怀疑的其实也是相信你的我、还有他……”

之前陷入不断自责的明明是悠翼，为什么现在立场反转，变成空自己陷入自责了？

“悠翼，我……”

在少女真挚的目光下，空紧紧握住了悠翼的手心。

“我愿意代替他，向你付出一切。”

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在柔美的月光照耀下，坚定地道出了他的誓言。

“……笨蛋！”

闪过少女澄澈的瞳孔之中的，是一瞬间的羞涩，更多的是惊喜。

随后小声地补充道：

“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永远是你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