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对不起。”
从音频中流淌而出的，是某个男子略显沙哑的音色。
——开篇就是一句“对不起”，给人带来的只是满腔疑问而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曾经埋葬在这里的‘这些回忆’才终于被现在的你所发现呢……？也不知道你们现在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真想看一看啊，不过、我大概已经看不了了吧。就连最近最近的未来，也好像已经离我很远了……”
不得不说，从这个人声音的音色中可以判断，声音的主人其实还很年轻，至少还透着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那种感觉。尽管声音还有些稚嫩，但是说话方式却很老成——尽管沙哑……或许只是经历的一些事情让他的嗓子有些哑罢了——从他所说的话中，也确实能够感受到他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很大的浩劫，没剩下多少体力的样子。
“抱歉，刚开始就让你听我发牢骚……如果说，存放在这个盒子里的‘这些回忆’，包括那张卡片、那条缎带以及这张储存卡……如果给你造成了什么困扰的话……请允许我郑重地说声对不起吧。真是那样的话……还请你将它按照原来的样子放回去好吗？因为我有个不切实际的愿望……我想让那个孩子看到这些东西，听到我说的话……我有东西想要传达给那个孩子。当然，如果你愿意听我说完，愿意帮我把这些传达给那个孩子……也是没问题的。”
“那个孩子”。
悠翼的心脏砰砰直跳。
“没错，就是卡片上的那行字……那是我们送给那个孩子的名字。”
该说果然吗……
“悠翼”这个名字并不常见。
果然，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吧？
原来……我是曾经拥有过“父母”的人吗？
“虽然，我也不确定这个名字最终是否能够传达到他那里……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管怎样，我们都决定要给这孩子起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寄托了很多很多、现在却一言难尽的东西……那恐怕是我们唯一能够给予他的东西了……”
唯一能够给予……？
悠翼从男子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微妙的感觉。
在空的陪伴下，她竭力避免慌乱，大脑正在努力运转，思考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带来如今的结果——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他们现在在哪里？
难道真的和他说的一样……“未来已经很远了”？
“接下来的话，要是能让那个孩子听到就好了。我知道这是奢望，但即便如此还是想要传达些什么给他……首先，我……想向那个孩子说声对不起。”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沉思。从相机的音响中传来的声音，一瞬间变成了寂寥得发寒的微弱杂音。
“……对不起，悠翼。”
许久，他将说话的对象转换为了第二人称，沉重地说道。
“呐，悠翼……如果多年之后的你能够有幸翻找到我和你母亲当年的‘这份回忆’……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接纳这一切，接纳降临在我们面前的所谓‘命运’、我们用尽千方百计也逃不开的‘命运’……”
“悠翼……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
豆大的汗珠在手掌心聚集。悠翼不再盯着相机，而是将视线瞟向空的方向，或许是想要从他那里求得一些安慰吧。
空沉思着，细碎的发丝遮挡住了他瘦削的脸颊。可能并没有察觉到悠翼的视线吧。
伴随着微弱的杂音，那个沙哑的声音继续道：“过去，我……犯下了大罪。”
“其实最初只是出于私心罢了……为了得到她……也就是你的母亲，我背叛了所有的人……成了真正的罪人。”
“但是后来，在与她一同经历了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后，我越发地认为当初的那个决定是个正确的选择……我的世界只要有她的存在就够了——那时的我不禁这么认为。当然，未来的我还需要你……悠翼。”
每说几句话，他便会停顿几秒钟。竖起耳朵仔细听，似乎还能在那微弱的杂音中听到他喘息的声音。
“可惜……我已经不配拥有‘未来’了吧。”
“不管之后发生了什么……请记住，我和她永远爱着你，悠翼。”
“……！”
一直沉默地倾听着的悠翼，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动摇的呜咽声。在眼眶中不断聚集、打转的泪花——这回流下的泪，不是畏缩不是怯弱，而是名为感动的情绪。
“父亲……为什么……”
她呢喃着，越发止不住泪水。
原来我……
原来我并不是不被父母寄予希望的孩子吗？
我的出生，是你们的“愿望”吗？
“……”
空伸手轻拍她的背，接着沉默地将她一把揽入自己的怀中。
悠翼没有反抗。
紧接着，那个声音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但是啊，罪人终究是罪人……是要接受惩罚的呢。这个惩罚或许不止要发生在我的身上，可能还会牵连到你们……我不想这样啊。”
“所以说，我现在不能让你看到我的脸、甚至连名字也……我害怕的是、如果你多年以后在这里看到我，意识到‘啊，原来那个人居然是我的父亲’而受到牵连啊。”
“我的存在已久注定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此了。在你还尚未出生的时候，我可能要先走一步。让你一出生就没有父亲，这并非我的本意……这不是自暴自弃的行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抛开这个世界的一切和你们一起逃走……但是啊，我没有反抗的能力，我必须在这里做出牺牲的选择。最终啊，我还是拜倒在了‘命运’的脚下，成为‘命运’的奴仆……我……对不起你……”“就把这份牺牲当做是我的赎罪吧。若我的赎罪能够给你和你的母亲带来一丝生的希望的话……我还是认为自己应该这么做——哪怕你再也看不到我，我也再也无法见你……我也应该为了你们的未来，在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
“我想要尽全力保护你们……大概这才是作为一名父亲和丈夫的首要职责吧。”
可以想象出这样一个画面：夕阳照耀下的山崖，一位伤痕累累的男子，将残破的身躯靠在丛林里的某根树干上，按住鲜血汩汩冒出的腹部，整个人的身体疼得几乎快要卷起来。树影斑驳，光华迷离，在夕暮的美景之下，他透过叶间的缝隙窥见那美丽的苍穹——像是看到了彼方心爱之人的影子，终于露出疲惫的微笑。
“愿你……还有你的母亲……能够继续活在这个已经没有了我的世界里，能够拥有真正的幸福吧……”
“等一下！”
听到来自父亲的声音愈加微弱，缠绕在悠翼脑海中的疑问不断地酝酿发酵，使她不由得对那段录音喊出了声。
“我……还有很多没弄清楚的地方……”
尽管明白对方已经无法回答她的话语了，悠翼还是情绪激动地对着空旷的余音发出了呐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森林里找到你们的留下的痕迹？你要去干什么？我的母亲在哪里？为什么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你们的存在？……你们是什么人？‘神之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
一连串的提问让悠翼不禁哽咽。
——为什么要给我起‘悠翼’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又代表了什么呢……？
被空按压在怀抱里的悠翼并没有选择继续发泄自己的情绪，而是将最后的这份疑问藏进了心底。化为一串略带不满的呜咽声。
“悠翼……”
然后，她听见空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头顶，用罕见的柔和声调呢喃道。
她像一只受到委屈的小猫一样，顺从地低下了头，任由他的轻抚。
“你现在很想见到自己的父母吗……？”
“嗯……”悠翼含蓄地点头，“毕竟……一直以来，我的记忆中都没有他们的存在。今晚还是第一次……第一次从那个我一直向往的未知的存在中得到了温暖……我……”
我很想要留住这份温暖。
明明之前这一切对于自己来说一直都是奢望啊。
一旦奢望变成了现实，就会不由得想要追求更多更多。
“我想要再一次，见到他们……”
“但是……”说着，悠翼的内心沉静了下来，大脑经过一番仔细思考的她，自然领悟到了那名男子话里的玄机，“恐怕……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吧。”
若有什么理由能够将我同他们分离，这么多年后还不得已相见——
那便是、他们早已天人永隔。
“……悠翼。”
黑夜中，悠翼隐约听到空的呼唤声。循着那道声音，她来到的他的身旁。
“怎么了，空？”
“我不在的时候，你说过你很寂寞吧？”
“嗯……怎么又是这个问题呀？”
悠翼捂嘴轻笑——那是苦涩中带着淡淡甜蜜的笑容。
“笨蛋。你不在的时候……我更寂寞啊。”
“唔……”
时间一晃仿佛回到了从前，脑海中上演的走马灯，仿佛是从薄纸中糊出来的记忆。
“有些东西……一直没能够传达给你。”
“……我也是。”
泪光在少年和少女的眼球上闪动着。
于月下，凝结成晶莹的宝石。
波光粼粼，闪闪滚动。
那个时候，还有着稚嫩脸庞的少年少女在相互依偎的时刻总是羞涩得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和表情。
但是小手却不由之主地紧紧相牵，在接二连三地降临的黑夜中缓慢踱步。
正是因为周身都是黑暗，所以他们才会联系得更加紧密，那是唯一能够从无尽的黑夜中汲取光明的方法。
——如果说，对方的身体就是光明所在的话。
“呐，空。如果说……我和那个人一样，犯了很重的罪……”
“罪……？”
“嗯，是罪恶啊。就好比为了自己得到幸福，破坏了很多很多东西，伤害了很多很多人一样……然而现在的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然后呢？你幸福了吗？”
“大概……离幸福还差最后一步吧。”
“最后一步……？”
现在，光影交错变换。
他们同床共枕，早已经不再羞于望向对方。而是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瞳孔。
那里是深邃的漆黑，那里是迷离的薄暮。
在那瞳孔的深处，却都藏着一样的坚定的信念。
——我啊，只要有你在就好了。
——只要有你在的话，外界的一切我都无所畏惧。
——只要你能够陪伴我走完这片无尽的长夜……
“笨蛋，最后一步是要去赎罪啊……”
于是，肩负重担的少女和守在她身边的青年，一同沉沦在无尽的深夜中，呼唤着黎明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