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呐，洛歌……我走的这些年，公会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
洛歌垂下眼睑，表情中带着一丝苦涩。
“变化……啊……”
她喃喃着，将目光转向远方的天空。
“你们离开后，很多东西都变了。很多很多……非常多的东西。”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说出来的话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时刻牵动着空的思绪……但是，这跟她平时阳光积极的形象不太相符。
“那天夜晚，你去追悠翼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你们最后成功逃脱了让我很欣慰，但是，为了维护秩序——也就是所谓的‘和平’，悠翼被他们当成了凶手。”
“将悠翼当成凶手确实能带来和平，但那只是吹弹可破的、短暂的和平……公会的领导阶层之间存在着很多很多的矛盾，之前只是在水底蠢蠢欲动。那场事件就是一个导火索，它引爆了很多潜藏在暗处的东西……现在，一个个矛盾和问题全部浮出了水面，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了……”
“柒野前辈不堪忍受这样的环境，最终选择了离开公会。”
“柒野他……？”
“嗯。柒野前辈在你们离开之后，什么也没说地就走了……我尝试过挽留他，不过失败了。那个时候的柒野前辈，看上去很吓人。”
“毕竟，柒野前辈一直以来带给我的，都是阳光笨蛋的形象……可是那天擅自离去的他，简直就像很久以前固执的空前辈一样。”
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
冰冷，而且刺人。
之前，柒野找到空质问他的场景，依旧清晰地印刻在空的大脑中。
——“你这是在逃避现实！”
当时的空听到这句话还暗自发笑。
结果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他们两个都是逃避现实的人。
“然后呢，公会内部的领导阶层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你哥哥所属的革新派借着势头推翻了原先的会长派，在公会内部建立起了全新的制度……”
很明显，洛歌在斟酌着用词。
“哥哥他也……？”
洛歌一提到哥哥，空就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然而，她所讲述的事情确实有些超出空的预料范围了……
“嗯，天城现在已经是我们的总司令了哦。算是很重要的领导人了吧……”
“……”
空的脸色有些阴沉，可能联想到了什么。
毕竟……在自己和悠翼逃脱后，擅自将悠翼视为案件的凶手的，正是公会新一代的领导阶层吧？
“可恶……”空暗自咬牙，埋头思考了一阵后，他又猛然抬起了头，“全新的制度？”
“这里的‘制度’指的是对外管理的制度。比如说对安全区和边缘区的管理，在很多方面都有所提高了。多亏了他们，我们收复了很多失地，安全区逐步扩大，也渐渐地繁荣了起来……”
“短短的三年之间，我们已经将人类的领地恢复到了十年前的水平。虽然还是与二十几年前、战争刚刚开始的那会儿相差得很远……”
“也就是说……”
“没错。属于‘讨伐者公会’的领地已经越来越大了。过不了多久，我们现在所属的这片森林也将归入公会的管辖范围内。到时候，生活在此处的所有妖族都会被驱逐出境——或者采取更简单也更有效率的方法，那便是……杀死他们。”
“……！”
空的瞳孔明显地掠过一丝动摇之色。
洛歌细心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怎么了，空前辈？”
“不，没什么……”
空朝洛歌敷衍地摆手，却无法掩饰额角早已滴落的汗珠。
怎么会这样？
如果说……公会现在已经采取了行动，打算将这块地方收入囊中的话……
这个我和悠翼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这个曾经留下了许多或令人辛酸或令人欣慰的回忆的地方……
洛歌疑惑地按住空的手腕，想要再进一步询问……
“等等，洛歌！之前你说过的吧……你来这里是要执行一个任务……？”
“啊，是的，没错……！”
灵光一闪，洛歌激动地拍了拍脑门。
“我来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拜托，关键的时刻请不要表现得这么脱线好吗……
空干巴巴地朝她笑了笑：“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任务？”
下一秒，洛歌拽着空手腕的那道力愈加猛烈，手指深深地陷进肉里，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腕被硬生生扯断的场景……
“空前辈！请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哈？”
什……什么情况？
“离开这里……？等等，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面对突然到来的这一切，空一头雾水。
洛歌甩了甩身后的一头长发，面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铁青：“来不及解释了，空前辈！这片地方已经被讨伐者公会的人包围了！”
情急之下，洛歌一把将空从毯子上拽起：“我想把你从这里带走……！”
“等、等一下……！”
还没站稳的空，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慌张地甩开了洛歌的手臂。
“等等，悠翼她……”
“……”
果然，一听到那个名字，洛歌就垂下了头。
原本无比激动的情绪也被一下子浇灭了。
夏日早晨的凉风贯穿通透的室内，将少女淡茶色的发丝轻轻掀动，她理顺了一番额前的刘海，用微弱的声线述说道：“呐……空……”
这一次，没有加上“前辈”二字。
已经十九岁的洛歌，与停滞了三年光阴的空早已是同一个年纪。
他们身为讨伐者的资历也大体相同，何况现在空已经不再是一名讨伐者的执行官了。
两个人的立场，事实上已经是对等的了……
“怎么，洛歌？”
空沉默地盯着这样的她。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她，空觉得心里有一丝不安。
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面容有着一丝苦涩。
果然。他不敢面对这样的她……
毕竟，自己曾经无数次地辜负了这一个太阳一般的女孩的期待，曾经无数次地将这样的她当做一个小孩子，拒绝在外……实在是……
“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
洛歌紧紧地揪着空的一角，像是一瞬间又回到了过去的那个纯真女孩的身体内，在高大的前辈面前撒起了娇。
“那个时候？”
“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一天。那个夜晚。”
“……”
空一时竟无语凝噎。
那个时候的空，大脑非常混乱。
“里世界”正在同鸦展开激战，“表世界”却在接受洛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告白。
他的心脏在那时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超负荷运转，一边的压力来自激战的快感，另一边则是来自被告白的紧张。
即便如此，空还是努力地，记住了洛歌那时对他说的话。
她说，“我会接受你的一切”。
她还说，“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些话，悠翼也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对方是悠翼的话，空自然地感到幸福并欣然接受。
但是……如果是洛歌的话……
空无助地扶额。
这其间，有着一种难以理顺的复杂感觉。
但是，果然还是必须得在现在……理清楚才行。
“那个时候，我或许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
毕竟，在最关键的时刻，陷入犹豫不决的自己，被鸦侵占了身体。
但是现在。
已经经历过真正劫难的现在。
已经送走了重要的人的现在。
必须得由自己——此时此刻拥有了坚定信念的自己，从根本上解决这些一开始就存在于此的问题。
“我觉得……我不是值得你去这么付出的人。”
“什么……意思……？”
洛歌的脸色有些发青。
“我……”空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对方，叹了口气。
随即将目光飘向门外的丛林中……
晨光照耀下的树丛郁郁葱葱，焕发生机，将屋外的一切衬得那么明媚，那么美丽而和谐，同时也将屋内的阴冷潮湿暴露无遗。
“我和你，并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哦。”看着屋内屋外鲜明的对比，空无奈地叹息道，“我不是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人……很多时候，你……可能并不能理解我吧。”
“呐，空……其实啊……”洛歌淡淡地笑了，悄悄地捏紧了握着空的她的那只手，同时将身体更加靠近对方。
然后，抬起头，轻拍他微弓的背脊。
“我……一直都在渴望理解你……一直都想要朝你更近一步，所以……”
“不，洛歌是像早晨的阳光一样的女孩呢。”空摇头，“不过啊……早晨和黑夜是无法产生共鸣的，不是吗？就算早晨再怎么追求黑夜的寂静，它的到来终究会造成黑夜的消散而已。”
“……诶？但是……！”
洛歌刚想反驳，却被空突然伸过来的手指堵上了嘴唇。
“……！”
她还是第一次被空这么强硬地对待……不，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吧……他粗暴地推开了她，却对她说出了那么让人放心不下的温柔话语……
“你说公会的人已经包围这里了吧？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大概已经很清楚了。你来这里的理由我也明白……但是……我想认真和你说的是……你还有未来，你还有追求别的幸福的权利。”
“……”
“但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呢。”
碎发的阴影遮蔽了空脸上的表情，那想必是无比荒芜的微笑吧。
“我和‘她’……除了彼此……已经一无所有了呢。”
他的脑海中又一次出现了那名黑发少女的身影。
漆黑如夜的柔顺长发，清秀的面孔，瘦削的身板，还有那从内到外透露出的忧郁气质。
她完全没有洛歌的阳光积极，她的笑容从来都只在空一个人面前展现。
长期身处在黑暗里的她，明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却比空还害怕黑暗……
她不是一个好孩子，她可以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犯下伤害他人的罪过……但她从来都把空看得比自己重要，甚至把自己划在了“他人”的行列……
她是一个大笨蛋。她最想要让空获得幸福，却总是不明白真正幸福的定义，总是任性地把自己和空的联系切断……害得空每次都要费尽心思地将她找回。
……
无数的“她”闯进了空的心房，深陷回忆的他，不知不觉地微笑了起来。
“但是，哪怕我们周围充满的只是来自世界的深不见底的恶意也好……只要能够相互扶持，就能够找到好好活下去的方法。”
“也就是说……？”
“嗯。如果要我在被你拯救和拯救她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想选择拯救的那一方。”
如果这般不堪的自己，还存在着能够拯救他人的价值的话……请让我不惜一切代价地陪伴在那个人身边吧。
哪怕再艰难也好。
“果然……是……是这样吗……”
洛歌的眼眶在积攒泪水。
即便如此，已经颤抖地发不出声的她，还是想要好好地在这个人面前露出微笑。
我是笨蛋。明明早就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了啊……！
明明三年前已经被拒绝了一遍了……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想要抓住那一线希望呢？已经……不可能了吧？
“对不起，洛歌。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去找她。”
上次是鸦代替我说出来的，所以不算。
这一次，由我亲自跟你说——“我喜欢悠翼。”
“没关系哦……空完全没必要道歉什么的。真的……”“我已经……学会接受这一切了……所以，没关系的。”
“但是啊……空……”
“我能，在你的怀里哭一次吗？一次就好，让我回到过去吧……因为……或许这天之后，我就再也想不起当初那份喜欢着空的心情了……我……不想让这份回忆被埋葬……”
我想……记住这一切。欢乐也好，痛苦也罢。
因为……这是我的初恋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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