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直以来，少年天城被雪凝身上的那股温柔的神秘感所吸引，终于找到了接近她的契机。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和雪凝一直保持着亲密的来往，却未曾接近过她的内心。

直到那一天，获得短暂自由的天城再度来到那个少女经常徘徊的长廊里，却无意中撞见一名男子粗暴地抓住雪凝手臂的场景。

“你这家伙，又想违抗命令了么？反省期还不够长吗？”

满脸胡子拉碴的家伙，用他那长满肥肉的大手架在少女纤细雪白的胳膊上，粗糙而尖锐的话随着口水喷溅而出，惹得雪凝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被那粗壮的声音一震，天城赶紧躲到了阴影的拐角处，避开了那人的视线。

现在的他，还未曾拥有与大人对抗的能力，所能做的仅仅是对着那人的背影咬牙切齿。

雪凝沉默了半秒，大概是意识到天城就在这附近，原本紧绷的身体稍稍有了一些放松，同时发出挑衅的话语：“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继续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反省反省呢。”

“哼，别开玩笑了。你应该清楚自己的使命吧？‘创世神’小姐？”

“请你们别用那种东西称呼我。”

雪凝眉毛一皱，冷冰冰地说。这是天城从未见过的表情——所以在看到时，他不由得在内心深处捏了把汗。

“别废话了，走吧。”

“……”

那人强行拉拽着雪凝的臂膀，雪凝在极度不愿意的情况下，被那个人拖着一起行走。可想而知，她的脸色阴沉无比。

“雪……”

天城想要朝无助的她伸出手。话音一出，刚一迈步，雪凝便将脑袋微侧，偏向他的方向。虚弱地牵动嘴角，朝他露出一个虚幻无力的微笑。那样子像是在劝他“别过来”，将喉咙里的话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

好在雪凝身边的那个人并没有发现周边的异常，二话不说地将她拖离了现场。

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少年和少女都没能够再度见面。

◆

“一直到了后来……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了机会，与她再度见面。”

侧身面对二人的天城面色惆怅地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说道。

他将那高大但略显单薄的身体轻靠在瞭望台的栏杆上，却明显地压抑着身体朝着力点施加的力道，给人一种在微风中不断摇摆的感觉。

“那之后，我渐渐地得知了关于她的很多很多事，变得……更加不可救药地想要保护她了呢。”

他憔悴的脸庞中透露出浓浓的自嘲。空不习惯看到这样的兄长，皱着眉头继续发问道：“就比如你刚刚说的‘创世神’么……？”

“是啊。”

天城颔首，继而带着疲惫的微笑转过身来。

“在距今二十几年前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们还没出生，而我还很幼小，根本不记得当时世界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只是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非常动荡的年代，但是那时的世界中还没有‘妖族’这种存在。”

“……”

空和悠翼明显受到了一丝惊吓，他们面面相觑，对天城的话表示出了不同程度的怀疑。

“既然没有妖族，那世界……不应该很和平吗……”空怔怔地说。

“你这么想就太天真了，我亲爱的弟弟啊。”天城的话里明显夹带着嘲讽，“人类可是比任何生物都贪婪的存在啊，只要是为了得到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他们都会不计代价地去夺取。举个例子吧，A和B是一对邻居，他们互相羡慕对方家里的东西，想要倾尽一切办法去夺取。其中一个人为此费尽心思，创造了一群机械娃娃，通过各种方法训练它们，最后将已经拥有能力的它们赋予去对方家里偷盗的任务。”

“……”

空大概有点明白天城在指什么了，隐约感觉到额角划过一丝汗珠。刚要伸手去擦拭，只见悠翼从身旁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

看得出来，她也察觉到了什么：“在妖族尚未出现的年代，我们人类生存的地方就已经充满战火了，对吗？”

天城颔首：“要知道，战争是人类的必修课啊。”

“妖族的起源是人类本身……这样理解，对吗？”

“没错。然后，被称为‘创世神’的存在，是和人类最为接近的妖族。”

“和人类最为接近的……妖族……？”

天城的措辞让人心脏砰砰直跳。

“如果说，最初的‘妖族’就是人类在战争中使用的秘密武器，那么‘创世神’便是能够统御这一系列兵器的存在。而‘神之子’则是‘创世神’与人类结合的后代，由于同时具备了人类和妖族的特点，他们是最接近完美的存在，也是在当时的战争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存在，人类为了‘侵略同族’而创造出的存在哦。”

“侵略同族……？当时的战争是为了侵略同族？？”

空准确地抓到了重点，有些难以置信地反复呢喃着这个词汇。

“如今异种生物入侵人类社会，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抵抗外敌。同族间的战争放到现在很难想象对吧？”天城的语气里夹带着很明显的讽刺，听得空一愣一愣的，“其实不是这样的哦。人类的贪婪远不仅仅是这种程度。在没有妖族入侵的‘和平年代’里，人们为了资源、环境、欲望、野心等等，向同为人类的邻居发动了无数的战争。”

片刻，天城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就和现在的妖族一样。”

“……！”

心脏狂跳，瞳孔骤然放大。

“空，你认为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战争的意义……难道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吗？”一直以来，空都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战斗。如今被兄长如此提问，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立场了，说出来的话也失去了往日的坚定。

“空，你的想法没错，请不要怀疑自己……”——尽管悠翼在他的耳畔悄声说道，他还是感到了紧张。

“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天真就好了。那些发动战争的人都怀着不同的信念，其中当然有像你这么想的人。可是在很多情况下，他们为了自己人能够生活得更好，不得不发动战争。”

“可是，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只会是痛苦而已……”

“那是因为你忽略了战争成功带来的好处。比如说，通过掠夺带来的资源，或许可以让本国少许多饿死街头的人。”

“……但、但是！即便如此……那也是建立在无数人牺牲的基础上的……用别人的痛苦换来自己的幸福，那样带来的幸福怎么可能是真的幸福！！！”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天城叹了口气，“所以我才想要把牺牲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不要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

悠翼突然用尖锐的嗓音插进二人的谈话，惹得空和天城一时错愕。

“悠翼……”

“喂天城，雪凝是……‘创世神’吗？”

突然插入的话题让天城愣了一下下。

“本来不是，但是后来她就变得就不得不背负这种命运了……这其中的原因，你最清楚了吧？”

“？？？”

天城的反问让悠翼一头雾水。

天城将锐利的目光在悠翼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随后郁闷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悠翼，你果然还是不知道你父母的事情吧？”

“唉？”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悠翼有些措手不及。

“不知道……怎么了？”

尽管昨晚刚刚在丛林中发现了疑似父亲遗物的东西，刚刚得知了有关自己父母的一点点消息，悠翼还是对他们的事情一无所知。

“原本，你的母亲才是‘创世神’。”

“唉……？！”

一整凉风拂过。

悠翼拉紧了空的外套，缩在少年臂弯里的身体因惊讶而僵直。

不过，其实这种事情早就已经很显然了吧……

既然自己被他称为“神之子”小姐，那么被赋予“创世神”之名的便是自己的母亲。

“等等，那么……！！”

母亲是被赋予“创世神”之名的存在。

母亲曾是身为与人类最为接近的妖族，是能够统御其他妖族的存在。

她是那么的美丽。有着漆黑如夜的长发、柔和精致的五官、细嫩的香肩以及娇小的身板，但她却是那么地面色淡然，就像机械人偶一样，美丽而充满虚无感。

和雪凝的疯狂完全不同，那是纯粹的“美”啊。

“为什么后来，雪凝变成了‘创世神’？那我的母亲呢？”

“……”

一谈到此，天城的脸上便埋下了一股阴霾。他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在别人面前故作沉稳地摆出温和微笑了。

在面对雪凝的悲伤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

毕竟，雪凝是……

“雪凝是你母亲的妹妹，和她一样，‘最接近人类的妖族个体’……其实，那个时候的‘妖族’被称为‘人造改良型生物’，所谓‘最接近人类的妖族个体’只是一种类型的人造人罢了。”

“人造人……”

悠翼下意识地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原来如此，自己是人造人和人类的后代吗？

有种微妙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知道吗？身为妖族的少女是不能拥有感情的。但是你的母亲却可以打破这项禁忌……！”不知从何时开始，天城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了起来，“得到感情的她，离开了原先禁锢她的地方……违背了自己身为‘创世神’最初存在意义，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了。明明她才是最需要接受任务的个体……她却把这一切全都丢给了雪凝！！把痛苦、把无知、把无感、把无力……把一切雪凝不该拥有的、全部推到了雪凝身上啊！”

当然，就算能清晰地从天城的话语中感觉到怒火的存在，他的表情依然没有太大的波动。估计正是由于过去和雪凝有关的一些经历，才让他变得更能够从外观上控制自己的感性了。

但是，即便如此，他对悠翼——对悠翼的母亲从心底里产生的厌恶感并没能抹去，反而在这般宣泄中更加凸显了出来。

如暴风雨过后寂静的世界，三个人之间陷入了极端的沉默状态。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讨厌我的原因吧？”

“……”

面对悠翼打趣似的发言，天城竟一时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僵在了那里。

“因为我的母亲的任性，而使你心爱的人失去了自由……这样理解的话，确实能够理解你冲着我的母亲投来的怒火呢。”

“但是，很遗憾，我的存在并不能给你带来改变。说实话，我连自己母亲的面都没见过，更是完全不知道过去还发生过这种事情，你把对我母亲的怒火无情地撒向我这边，也让我很是烦恼呢……”

“是的，我讨厌你的母亲没错。”

天城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但是，我不想把空交给你是另有原因哦。因为你和‘那个人’很像。”

“那个人……？”

天城没有正面回复悠翼的反问，而是顿了顿，在长久的沉思后终于正视对方：“……害死雪凝的‘那个人’。”

漆黑如夜的瞳孔中，藏着无尽的悲哀。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别开玩笑了，哥哥！！！”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空爆发出了一句强烈的呼喊，气震山河。

“……”

紧接着，空冷冷地提起手中的剑，对准兄长的眉心。“我的事情，只要由我自己来决定就行。”

那是一把悠翼和天城从未见过的、漂亮的剑。

剑身细长而银亮，阳光照射在剑刃中的凹陷处，在上边描摹着古老的文字，就像在光下舞蹈的精灵。漆黑的剑柄围绕着层层浓雾，将空的手腕包裹在了其中。剑的护手周围缠绕着两条蔷薇的藤蔓，冰蓝色的花朵恰到好处地开放着。

“空，这是……？”

悠翼难以置信地看着空手里的武器，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由蓝色蔷薇所缠绕的剑么……要知道，蓝色蔷薇的花语是‘美丽’、‘梦幻’以及‘不可能’呢。”

天城略带嘲讽地说着，同时也暗中将手探到了腰际。

尽管在弟弟的威胁下流下了一丝冷汗，他依旧能够在各种场合摆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可能这便是在公会的长期生活所给他带来的磨炼吧。

“是的。不过这把剑，是过去的‘他’的东西，是他为了守护别人而创造出的武器。但是，他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机会用上。”

悠翼知道，“他”指的是鸦啊。

“美丽”、“梦幻”还有“不可能”么……确实，这样的描述实在太适合他了……

他远比自己强大。却依旧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情，有一个追寻不到的人。

——那是他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达成的目标。

但是，现在这般弱小的自己，却能够在他的帮助下拥有了机会，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不论如何，我都会待在悠翼身边……既然你要阻止我的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鸦，从现在开始。

我将提起你的剑——为了你和我共同的意志，去和那个人战斗。

那个人，是我的亲人……现在，也将会是我的最大敌人。

“来吧，哥哥。”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陪你一起任性了呢。”

天城带着略显自嘲的荒芜微笑，对着空和他的剑锋张开了双臂。

他的右手中，同样握着一把裹着漆黑浓雾的、锐利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