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一望无际的关东大草原。冷风吹过,带来远山上闪亮冰雪的寒意。李祚庥竟然感觉不到这已经是冬天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会得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默默地站在定远城的城墙上,怀想着当年,柳三变落拓江湖的样子。又一阵风吹来,他忍不住吃力地咳嗽起来。他伸手捂嘴,就这样咳着。咳得腰站不直了,咳得眼泪流出来了,咳得心生疼。他看到自己手心里的那一抹血丝。
他知道,象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倒下去,永远地倒下去。他凝神屏息,手上暗暗运劲,飞刀还在。
刀是冰冷的刀,薄薄的刀锋,就象是他对黎姿的寡情薄幸。木头也是冰冷的,它没有生命,没有感情。而他,每天每天,用他的心,将他的灵魂凝注在刀尖,一刀又一刀地刻着他的思念,刻着他的别离。在这刻骨的疼痛里,在泪眼模糊里,黎姿的面容鲜活了。于是,这木头便有了灵魂,是黎姿的灵魂。
城外响起了刺耳的号角声,那是绥王、定远大将军朱泓熠训练军队的信号。他随声望去,只见一队骑兵从军营里奔驰而出。为首一人,金铠玉甲,雄姿英发,正是定远大将军麾下最精锐部队右骁骑营的统领丁云璁。他与锦衣卫左骁骑营的齐风劲,号称刀剑风云。齐风劲使剑,剑招擎天一剑。丁云璁用刀,刀式惊天一刀。
两年前,他送给丁云璁儿子丁寿羽庆贺满月的礼物,就是黎姿亲手缝制的一套棉袄棉裤。黎姿当时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祚庥,为了给你准备这套小孩衣物作礼物,我可是花费了三个月的工夫。将来咱们的孩子满月,丁夫人无论如何也得亲手缝制一套,才可以还得起咱们的人情。”
转眼物是人非,人已在天涯。
城外刹那间尘土飞扬,旌旗遮天蔽日。马蹄声、嘶叫声响彻云霄,气吞万里如虎。
人影晃动,一个身着锦衣,斜佩挂刀的汉子已到他的跟前。来者竟是大内御林军右厢校尉卫之云。
卫之云说,“探花郎,别来无恙?”
李祚庥苦笑道:“落魄之人,魏兄见笑。”
卫之云皱了皱眉头,“怎么尽是一股子烧刀子的味道,你掉到酒缸里了么?”
李祚庥叹息道,“我倒是愿意自己真的掉在酒缸里。一辈子醉死在里面,再也不要醒来。”
卫之云说,“你动作也真快。胡云翼的奏折才递上去,先帝还来不及批阅,你居然就向吏部提交了辞呈。”
李祚庥摇头道,“胡云翼参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何不识趣些?”
卫之云说:“都是你时运不济。就算你死在关外三凶那些人手里,也比你被龙森那混蛋救了好。唉,寡情薄幸、不忠不孝,胡御史奏章的言辞可真是比你的飞刀还犀利。”
李祚庥想起了他从口外回来的那一战。连同关外三凶在内,一共是二十七人——他记得太清楚了。那一年,他刚在家度过了二十七岁的生日。在涿州道上,他遭到他们的伏击——那是他一生当中最艰难的一战,而且是必败的一战。
关键时刻,河北六义的老四龙森,枪挑了关外三凶的大凶卜霸,救了身负重伤的他。
想到此,李祚庥的心在抽蓄。古圣人说:“受人一命,如同再造。”虽然龙森的口碑不怎么样,可总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把同样身负重伤的龙森带回家。从此,他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李祚庥说,“我认命。”
卫之云说,“当初你若是向定远大将军开口,让丁云璁陪你回家,你怎么会弄成今天这模样?”
李祚庥说,“我怎么可以假公济私。那不是连累绥王爷和丁大哥被御史参么。”他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
卫之云说,“你的事情,曾令先帝大发雷霆。先帝不忍心革除你的功名,他给内阁的批复是,由他去罢。”
李祚庥说,“先帝英年早逝,实在令人痛心不已。”
卫之云说,“今上,他很想念你。”
李祚庥的心一阵悲怅。他从小熟读圣贤书,也曾经想过要有一番作为,甚至于经邦纬国。他的一生竟然已是这样的不堪回首?“寡情薄幸、不忠不孝”,很好,这不正是他的真实写照么!
卫之云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10万两银票,十足官银,山西钱庄票号。他将银票递给李祚庥,“今上有交代,探花郎若是有空,务必回京一晤。”
李祚庥伸手接过那卷厚厚的银票,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他的感激。10万两,正好是他家,原来在保定城所有田庄和资产的价值。他把全部家当送给表妹黎姿,做了嫁妆。人们说,当今天下,除了沈钟麟,就是李祚庥最大方了。
卫之云说:“李兄,我要回京复命了。就此别过,你多保重!听说扬威堂在关东大举扩张势力,很快就要统领关东武林了。在此风口浪尖上,你可要小心。”
李祚庥向卫之云作了作揖,说:“卫兄保重!”卫之云的身影消失在城墙台阶下。他用丝巾擦干净了手心的血迹,看了看天色,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走出定远城,李祚庥的身上已多了个巨大的酒葫芦。在他生命中,可以没有朋友在身边,没有女人在身边。但是不能没有酒在身边。酒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支撑他脆弱神经的唯一支柱。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定远城的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夜幕中,有飘忽的灯光在闪动。夜风中传来悲凉的笛声,伴着凄怅的歌声,“醉眼看别人成双成对,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他的心就如同被刀割般疼痛,泪水止不住地流。反正也没有人看到他的脆弱。他在这漆黑无人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喝酒,就着酒意,他低声吟唱道,“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
他这样哭一阵,又笑一阵,喝一把酒,擦一把泪。酒燃烧着他的身体,泪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袖。
一间简陋的小茅草房,就是李祚庥在关外的栖身之所。四周是一片荒凉,他已习惯于孤独。
一灯如豆。灯光里,他很认真地用刀,一刀一刀地刻着黎姿的像。她的像一点一点的清晰明了起来,她的眼神温柔地望着他,他的心碎了。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一定可以感觉到冰凉。
他想起自己在京城的荒唐举动。那天,他左手搂着小红,右手牵着小翠。他们旁若无人地走在北京城繁华的街道上。他故意遇见了丁夫人。
丁夫人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的嘴巴张开得很大,就象被人硬生生塞进了两个大鸡蛋。
然后,寒霜涌上她的桃花脸,她柳叶眉一拧,冷冷地说,“我没有认错人吧,小李探花!”
他神色坦然地说,“没错,嫂夫人,是我。”
丁夫人破口大骂道,“你个混蛋,谁是你的嫂夫人?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比你更不要脸的。我们家云璁真是看错人了,怎么会结交你这样的朋友!你给我滚,滚远点,永远别让我看到你!”
他仍然保持着笑容。在众目睽睽之下,依偎着小红和小翠,大摇大摆地离去。他的心里很苦很苦。他知道,最迟明天晚上,丁家的家人就会把他的所作所为,转达给他表妹。
“黎姿,别为我而等待。别在乎我了,也别寻找我了。”
他冲出门去,屋外飘飘洒洒地落起了鹅毛大雪。他找了个地方,用他的手,拼命地挖。当他的手鲜血淋漓的时候,终于挖出一个坑来。他把人像郑重地放进坑里。他说,“我要忘记你,忘记我们的过去。”坑被他填平了。坑里边有他的爱人,有他的鲜血和泪水。
他坐在黑暗里,听凭大雪无声地飘落身上,任凭寒冷侵蚀着身体。他闭目垂帘,凝神屏息,进入身心两忘境界。气行任督,顺畅奇经八脉之后,他缓缓睁开双眼。他抓起面前的石块,手腕抖动,向暗夜里飞去……无数的石子经过他的手,朝身体各个不同的方向飞去。
天灰朦朦亮的时候,困意袭来。李祚庥正打算回屋休息的时候,一匹快马从山那边朝他疾驰而来。马上一个锦衣华服、面目俊郎的汉子,摇摇欲坠。象是受了极重的伤。人马到他跟前的时候,汉子已支撑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个面目俊郎的汉子,正是威震关东的扬威堂堂主白先欲。他和他的拜把子兄弟、奔马堂的堂主马空人,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降服了关东大大小小三十八个帮派。从此关东,除了大明帝国的龙旗,就只飘扬着扬威堂和奔马堂的旗帜了。
在关东,提起白老大,没有人不畏惧的,没有人敢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佩服的。认识白老大的人,都知道他豪气干云。更知道他的嗜好,不知道有多少的绝色佳人和他共渡过无数良宵春夜。
那天,他从北方大草原回来。只因他勾引了被江湖中人称作魔教的日月神教教主的表妹花白凤。他与花白凤快活了几个月,便一去无影踪如黄鹤杳杳。
自从大明帝国成立以后,江湖中就再也没有日月神教了,只有魔教。魔教教主任天行放出话来:“白先欲,有种你就到天山的天池畔与我一晤。”
白先欲端的有种,他不害怕“小楼一夜听春雨。”他赶往天山。两人只过了一招,圆月弯刀削断了白老大的神刀。白老大以内力震飞了圆月弯刀。两人对了一掌,两败俱伤。
白先欲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小李探花?”
李祚庥麻木地说,“小李探花已经死了。”
白先欲说,“那你是谁?”
李祚庥说:“我虽然活着,和死人也差不多。”
白先欲哈哈大笑道:“我在京城时听说,你挥金如土,享尽了青楼女子的柔情。到后来才知道,你被龙森那王八蛋给救了,你把表妹嫁给了他。”
李祚庥黯然神伤道:“繁华京师一场梦,赢取青楼薄幸名。让兄台见笑了。”
白先欲说,“我离家已久,放心不下扬威堂。咱俩就此别过。有空到扬威堂找我,定与你痛饮三百杯。”
李祚庥去拜访白先欲,送了一把刻着“忍”字的飞刀给他,想劝他收敛一些他张狂的个性。
白夫人把花白凤和白先欲的孩子,偷偷送到一个平庸的镖师叶平的家里。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李祚庥,并交代他将来,照顾这个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的可怜孩子叶欣。
后来,马空人和白先欲那帮看不惯他所作所为的兄弟,联合丁白刃兄妹对白先欲下手了。
那天夜里,埋葬了对黎姿的思念之后,李祚庥喝醉了。那天夜里,白先欲一家人的鲜血,染红了冰天雪地,也染红了他的江湖梦。
放着好好的庙堂不呆,小李探花走进了血雨腥风的江湖。虽然后来大家都崇敬他,只不过是因为他手中有刀。飞刀,例不虚发的飞刀。
“庙堂的规矩,你说服了大家,大家就拥护你。江湖的规矩,你吓倒了大家,大家就服从你。”这是李祚庥总结出来的生活真谛。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从庙堂走出来的他,更明白生存的不二法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果没有那耻辱的一战,如果没有那必败的一战?他怎么会失去最心爱的女人,他怎么会有如此不堪回首的一生?
大明朝的江湖,是平静的江湖。大明朝的江湖,是不平静的江湖。
江湖不能没有叶孤心,叶孤心死了。
江湖不能没有西门俊玮,西门俊玮变成神了。
江湖不能没有陆临渊,陆临渊在江湖里风尘仆仆。江湖不能没有李祚庥,李祚庥在江湖里寻欢作乐。江湖不能没有楚念云,楚念云却突然在江湖里失去了踪迹。
你说,江湖是你的。我说,江湖是我的。他说,江湖是他的。
陆临渊说,无聊的时候,你尽管来找我。关键是,你要认识他。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你还是个人。
李祚庥说,千金虽好,快乐难找。快乐易去,千金难回。
楚念云说,有个老婆,原来是件很麻烦很苦恼的事情。
傅南冰说,赌小钱你找司徒艺和许三光,赌大钱你入神秘赌局。须知十赌九输,输到最后的往往就是你自己的生命。试问,天地间谁是真正的大赢家?
很多人都会哈哈大笑,“江湖是谁的?谁是真正的大赢家?”
更有很多人会不屑地说,“江湖,算球,你们,算个球。我略施小计,就可以将你们一一降服。”
陆临渊放肆的笑,李祚庥埋头喝酒。楚念云正趟在新婚妻子张洁洁白嫩柔软的胸膛,享受着软玉温香。
秃了头的傅南冰,稳坐庄家,不动声色道,“你们请!请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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