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啦~?”
一开门,小怜慵懒的声音便从客厅的方向传了过来。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房间里却没有开灯,玄关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在干嘛?”怀安习惯性地往开关那边摸过去,“怎么不开灯——”
随着淡黄色的灯光亮起,客厅内的现状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
原本整洁的空间里此刻布满了垃圾,桌椅板凳没有一样留在原来的位置上。怀着沉重的心情,怀安绕进厨房,果不其然,冰箱里的东西几乎全都被翻了出来,就连生的萝卜上都出现了一排小而整齐的咬痕。
“锦——怜——!”
心中的怒火瞬间冲破了顶点,怀安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客厅,从沙发和茶几的缝隙中将睡意朦胧的小怜拽了出来。
“欢迎回家~”
一股强烈的酒气混合着小怜的憨笑声扑面而来,怀安抖了抖眉毛,将她随手丢在沙发上,在一堆饰品碎屑和包装纸中翻找起来。
“怀安啊,那瓶水超好喝的!就是喝过以后……嗝……有点热啊……”
果不其然,那个造型精致的瓶子已经变成了空的。
“你没觉得还有点晕吗?”
“嗯……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嘿嘿!”
“你听好,这东西在人类社会里叫做洋酒!”怀安一边阻止手舞足蹈想要脱衣服的小怜,一边将空瓶子举到她的面前,“这瓶酒,是我老爸珍藏多年的,自从我到这个家以来就一直放在那个架子上,现在却被你喝光了!”
“呜……对唔起……”不知道是那句话触动了小怜,又或许她只是单纯被怀安的样子吓到,脸颊被怀安捏在手中,口齿不清地道歉,“因呜它中的哄漂酿啊……呕——”
说着说着,小怜一张嘴吐了出来。
“喂!”怀安也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带着酸臭和酒气的脏污,手忙脚乱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冲进了浴室。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小怜清洗干净,怀安帮一滩烂泥似的小怜套上自己的体恤衫,安顿在没有沦陷的窗边摇椅中。
想想看,苍把小凡领回家的时候,他们的年龄差大概也像现在的自己和小怜一样。
(我在想什么啊……苍成为术者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小怜她也已经奔二百岁了……一样什么的,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不过当时的小凡应该很听话吧?不只是当时,直到不久之前小凡也还是对端木苍言听计从。
回想起小凡跟苍吵架的样子,怀安不知为何,竟发自内心地产生了一丝优越感。进而他意识到,那是自己一直想要抹消掉的,内心丑陋的欲望。
自己想和那家伙走到哪一步?如果真的能和她在一起,夏奈该被放在哪里?苍又该被放在哪里?
他像是要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些问题一般,拼命清理着混乱不堪的房间。奇迹般地,随着房间一点点恢复原状,他那满溢的混乱心情似乎也渐渐理出了头绪。
将最后一个垃圾袋丢到门外,走回房间的怀安终于松了口气。因为怕影响小怜休息,主照明灯光早就已经关上了。此刻那个已经没有内容物的洋酒瓶子,在侧光的照射下似乎泛出了一丝奇异的色彩。
(无论是整体造型还是表面的棱角,都是那个人的品味啊……)
看着看着,怀安自己似乎也被那个造型迷住了。拿起来闻一闻,就算是残余的酒香似乎也能令自己沉醉其中。
也许这就是血缘吧?——怀安自嘲似的想。
他抱着空瓶子思考片刻,决定将这个空壳放进父亲的房间。
自己大概只是想为走进那间房间找个借口。虽然并没上锁,但自从回到这个大宅子,他一次也没有伸手碰过那扇门。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小怜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自己的脚步声,他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超速流动着,因为摒住呼吸缺氧而死的细胞不断重生,掌心的玻璃瓶也因为长时间的握持染上了热度。
(是时候打开这扇门了。)
怀安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年没有用过的合叶发出吱呀吱呀的悲鸣,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未曾变动的布置时,怀安还是感到了一阵眩晕。
——你给我吃掉啊!
斑驳剥落的皮肤下,暗红液化的肌肉散发出腐败的腥臭。已经分不清是谁的面孔,只有摇摇欲坠的眼球显得格外狰狞,相比之下原本那种略带漠然的神情竟也变得亲切起来。
——为什么只有你!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晃着脑袋将自己脑海中的那些残像甩掉。睁开眼睛,借着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月光,桌面上倒扣的相框背面,已经堆满了灰尘。
怀安小心翼翼将空瓶子放在桌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敌过好奇心,将手伸向了旁边的相框。
(还从来没见过他们的相片呢……)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脸贴上去仔细辨认。意想之外的是,这张照片是上并不是全家福的合影,而是自己的父亲和另外一家三口的四人合影。那对夫妇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自己父亲好像是冷不丁被叫了一声才看向镜头,严肃的表情中多了几分柔软。而照片中央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女孩,怀安并不陌生——那正是记忆深处,那个带领自己走出地下室的那个女孩。
尽管相片已经有些褪色,但女孩脸上的笑容他不会认错。
模糊的记忆因籍由照片变得清晰而具体,尽管怀安内心不敢相信,但他知道,照片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步小凡。
“……这算什么?”
看他们身披白大褂的样子,几个人应该是研究所里的同事,而且关系还很近的样子……“啊……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能说通了。为什么自己迷路的时候她会出手相救,为什么在那个花园里的时候她的态度如此自然,为什么她能说出治愈这个词……
原来,自己早在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那个幸福满溢的笑容了。
“为什么,你现在变成这样了?”怀安一边摩挲着照片上那个开怀大笑的小小身影,一边喃喃自语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再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感觉再这样想下去,自己又会像当年那样,莫名其妙地泪流不止。怀安又顺手翻开旁边的相框,这次是自己的全家福。怀安本想多看几眼,可是只要看着母亲以及哥哥姐姐的脸,胃里就止不住地再次翻腾起来。没有办法,他只好慌忙捂住嘴巴,将相框再次扣回原处,匆匆忙忙退出房间,巨大的冲击使得门板发出了悲鸣。
咚!
随着一声闷响,与门板亲密接触的肩膀传来一阵混合着麻木的热度。蜷缩的双腿灌不上力气,紧紧抓住肩膀的手指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如果有痛觉的话,就能确定这不是梦境了吧——怀安刚刚开始琢磨这件事,就只听见楼下传来了一声小小的“阿嚏”。
(糟糕,该不是给她穿的太少了吧!)
虽然知道怎么给人类治病,但一层的那个小朋友可是一条锦鲤。
“你没事吧!”
他跌跌撞撞跑下楼去,果然看见睡眼惺忪从躺椅上爬起来的小怜正吸着鼻涕。宽大的T恤领口处,幼小而单薄的肩膀正若隐若现。
“阿嚏……”小怜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哎……不该让你睡在这里的。”怀安连忙从自己的房间找出一条毛巾被,裹住小连的身体。
“……没关系……”不知是因为刚睡醒还是刚刚打过喷嚏,小怜的鼻音很重,“人家可是妖怪,不会这么轻易感冒。”
“得了吧你!如果真的感冒了,我可没办法向你韩姐姐交代。”
“哈哈,你还真是个温柔的家伙呢!人家要招你回去当夫君呀——”
话还没说完,小怜就狠狠被怀安敲了脑门。
“别胡说八道了,你酒早就醒了吧?”
被说中的小怜嘿嘿笑了起来:
“你那瓶酒还真好喝!”
“真想让我把你炖了呀?”
看小怜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与其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作为补偿,你得陪我谈谈人生。”
“人,人生?”小怜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谈人生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我只有鱼生而已啦。”
“嘛,也无所谓……”其实怀安也不过是想听听别人的看法,“我自己已经看不清了。”
“看不清楚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父亲是一个冷酷的人。”怀安顺势在地板上坐下,身体轻轻靠在了躺椅上,“他所关注的只有自己研究,就连家人也能当做自己的实验对象,冷血,无情……我一直这样以为,但今天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
一个真正无情的人是不会拥有那样的目光的。
“你看到什么了?”小怜渐渐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眼中似乎多了几份阴郁。
“照片。”怀安笑了笑,“这也多亏了你,我想着把瓶子放回他的房间里,结果发现了他和小凡一家的合影。”
“小凡?”一听这个,小怜显得有些困惑,“是那个步小凡吗?为什么你的父亲会和她们家……”
“这个我也有些奇怪,不过看上去我父亲和小凡的父母好像是同一个研究所的同事……这不是重点,我对父亲的看法有所动摇,是因为他看着小凡一家的眼神,好像带着一些……”
“慈祥?”小怜见怀安找不到合适的词,有些迫不及待的接话道。
“没错。”怀安笑着,揉了揉的头顶,“真亏你能想得到这种词。”
“那当然,人家好歹也是在贵族家庭生活过的!”说着,她自豪地扬起了下巴。
虽然有些不忍心打扰得意洋洋的小怜,但怀安还是继续问了下去。
“我现在有些搞不懂……为什么这样的父亲,会对我们做那么过分的事。”
“他做了什么?”
“……他害死了我的哥哥,姐姐,母亲,还有……和我并肩走过来的朋友们。”怀安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用同样空洞的声音说道。
也许是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小怜也安静下来。酝酿许久之后,她颤抖着声音,缓缓开口:
“原来……你也有哥哥姐姐啊。”
“是啊……仔细想想我都没跟你提过。”
“没,人家也没跟你说过。”
“你不是天天寒姐姐寒姐姐的说嘛,怎么叫没说过——”
怀安抬起头看向小怜,却只见她皱着脸,好像强迫自己忍住泪水一样。
“其实寒姐姐还有个哥哥,叫做锦苑。”小怜哽咽着,从嗓子里挤出每字每句,“十年前,锦鲤族内乱,寒姐姐就是被苑哥哥刺杀才被迫逃跑,流落到人类社会的。如果不是苑哥哥,寒姐姐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连名字都被改掉了……”
“那个……改名字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吧?”
“总而言之,如果苑哥哥没有伤害寒姐姐,她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给一个术者当牛做马!”小怜不甘心地嘟起了嘴,脸颊也因为愤怒而胀红,“本来人家也不想来找寒姐姐回去,现在苑哥哥的处境,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可是……可是……”
“你不想再看到锦苑也和当年的锦寒一样,这么死掉了吧。”
小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紧紧咬住嘴唇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小怜,你和锦苑还有锦寒……不是直系血缘关系吧?”“嗯……虽然锦鲤族多少都是沾亲带故……但寒姐姐和苑哥哥都是王族。”
“可是你们看上去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和我正相反。”说到这里,怀安皱起了眉头,“我和哥哥姐姐,虽然留着同样的血,可是直到最后也没能像别的兄弟姐妹一样好好相处……”
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也是怀着怨恨将那一片片白色的毒药硬生生往怀安嘴巴里面塞。
“但我和你一样,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心中传来一阵酸楚,怀安知道,这应该是痛觉,可他是一名没有痛觉的治愈,无论多想也感受不到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虽然他们伤害了我,但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曾经想要好好相处的对象……甚至有段时间,我觉得他们已经开始接受我了……”
“但他们最后还是伤害了你。”
意料之外,小怜用格外坚定地打断了怀安。
“真搞不懂你在纠结什么!伤害只是一个结果,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事后解释起来,也不过是在找借口罢了!”
怀安愣了一下,却突然明白小怜想要说什么。于是放松了表情,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的父亲也是个加害者,不过现在他失去了一切,成天窝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也算是个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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