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数日,积了多时的雨倾泻而下,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伴着丝丝沁凉的冷风,下得人心里也是凄凄惨惨戚戚的。
屋外的雨敲打着头顶上琉璃碧瓦,叮咚作响,就像是伤心人的眼泪落在心尖上,声声泣血。顾昭平倚在挑廊栏杆处,目光幽远地透过雨帘看向夜幕中皇宫的方向,身上的衣裳被飘进来的细雨沾湿了大半也浑然未觉。今日是中秋团圆夜,纵然大雨瓢泼,纵然才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杀戮,却依然是四处歌舞升平,欢声阵阵,独留她一人愤恨悲痛着缅怀亡人。顾昭平回想着自己这一生,她虽杀人无数,却从来只为天下太平,江山安定,从不为一己之私,最终还是成王败寇落下个乱臣贼子的骂名,不由冷笑出声。
顾昭平被关在牢中的这两个时辰,外面风云变色,惊险重重。这些事都和她有关,或者说是和她的前世有关。在她被关进宗人府大牢不久,庆王洪晟铭便单骑回到了京城。没有旨意便擅自离开封地本就是重罪,洪晟铭还当众取下挂在宫墙上顾昭平的尸身,打伤禁卫,洪晟钧下令捉拿他,他仍是抗旨不尊,出言不逊。原本洪晟钧一怒之下是要削去他的爵位,将他贬为庶人的,最后还是太后求情,只是打了他二十板子,罚俸三年,即刻遣回了封地。洪晟铭和洪晟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顾昭平看着长大的。洪晟铭没有他兄长的城府和心机,他真诚坦荡,冲动易怒,是个既惹人爱又惹人烦的好孩子。顾昭平记得,他曾不止一次嚷嚷着要娶她。
洪晟铭离京,顾昭平的尸身便顺理成章地由在场的尧斯琰处理。他顺水推舟的向洪晟钧求情,说是中秋佳节,宫墙上挂着尸首不吉利,便连同其人也一同葬了。虽然没有葬礼就草草掩埋,但好歹有碑有墓有个葬身之地,不至于曝尸荒野或是喂了狗。顾昭平冷笑,这个尧斯琰也当真是占尽了便宜,不过是几句话,便卖了她和庆王一个天大的人情,还博了个好名声。不过,过慧易夭,正如过刚易折,才气外露也并非好事。经此一事,洪晟钧那个杯弓蛇影又嫉贤妒能的性格,只怕是容不下他了。
又是一股风吹来,雨随风飘了进来,顾昭平只觉得寒气袭人,伸手拉拢衣襟,才发现身上已经湿了大半,正打算起身回房,就听到沁儿一声惊呼扑了过来,一副吓得连魂都没有了的样子。顾昭平由着她一边唠叨一边扶着自己走进屋,换下了湿掉的衣裳,又被灌了一碗苦到舌头都麻了的汤药,才钻进暖和的衾被里。
沁儿给她盖上被子,放下床幔,点上了宁神香,只留了一盏小灯,就从自己的小隔间里面抱了衾被出来铺在床下,和衣而卧。
一夜无话,第二日顾昭平是被沁儿叫醒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叫她喝药。
用了早膳喝完药,顾昭平吩咐沁儿去请尧斯琰来府上。然后才在几个丫鬟的服侍下沐浴焚香,等到头发干了已经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换了身素白宽袖对襟襦裙,腰系翡翠色宫绦,外罩素白广袖曳地披衫,及腰秀发盘了个垂鬟分肖髻,一般分股结鬟于顶,一半用翡翠色丝带束结肖尾垂于右肩,发髻间插着几支白色珠花和一只翡翠步摇,没有其他坠饰,清雅大方,翩然出尘。整装完毕走出府门,便见尧斯琰正骑着马缓辔而来。
尧斯琰少年即有才名,三岁能识字,七岁能赋诗,年仅二十四便成为了大旻第一个三元及第者,授职翰林院修撰,被誉为“第一才子”,和“第一风流公子”李澜清,“第一美男子”苏灵均并称“大旻三子”,名满天下。以前,顾昭平倒也挺洪晟钧提及过此人,似乎对他颇有不满之词。顾昭平是个护短的人,以前听洪晟钧骂他恃才傲物,便觉得他分外讨厌,此时没了成见,看他骑着高头大马,锦衣飞扬,却觉得他气宇轩昂,品貌非凡。
尧斯琰见顾昭平立于周王府门前,连忙翻身下马,疾步走来,作揖道:“在下来迟,让郡主久等了!”
顾昭平开门见山:“多谢尧大人埋葬我表姐和诸位先贤的尸骨。我要去祭拜他们,还请尧大人带路。”
尧斯琰眼眸一闪,笑道:“在下埋葬的是逼宫谋逆的罪臣,不是什么贤德之人,郡主可别弄错了。以免被有心人听去,祸及贵府。”
顾昭平腻烦他的愚忠,冷冷道:“你只管带路就是,祸害不到你。”说罢便转身上了马车。看她僵直的背影,似乎怒火正旺,尧斯琰无奈的苦笑摇头,也翻身上马,在前头带路。
一路颠簸,顾昭平被晃得难受,等到马车终于停下来之后,掀开帘子环顾四周却不见一座坟茔,只有青山郁郁,延绵数里,绿水粼粼,蜿蜒曲折,尧斯琰一袭锦衣临湖而立,衣袂飞扬如玉树临风。顾昭平立马便冷下了脸:“我是叫你带路去祭拜亡人,不是陪你来游山玩水的。”
尧斯琰说道:“这湖泊就是顾将军的坟茔。至于其他几位前辈的尸骨,我埋在了他处。郡主祭奠顾将军便好,其他人就不必了吧!”
顾昭平踩着小凳,扶着沁儿的手下了马车,走到尧斯琰面前问道:“你什么意思?”
尧斯琰笑道:“顾将军和皇上毕竟曾有过一段私情,如今顾将军身死,有人祭拜她,说不定皇上心里还会欣慰,所以当时庆王取下顾将军尸身时皇上虽然震怒,却并没有真的将他怎样。而其他人在皇上的心中仅仅是逼宫谋反的逆犯而已,如果有谁敢去祭拜,便极可能被视为同党。郡主和顾将军姐妹情深,郡主若是顾念旧情,每逢清明和她的忌日来看看便是。不要再管其他,以免引火烧身。在下也是为了郡主,为了周王府着想,还请郡主顾全大局。”
顾昭平走到湖边,目光变得悠远:“为什么想到将她水葬?”
尧斯琰说道:“若是将顾将军与其他人葬在一处,日后郡主或是庆王想要祭奠顾将军恐有不便,若是另寻他处埋葬又太过刻意。思及顾将军生前杀孽太重,倒不如让她回归山水之间,洗尽她一身血腥,愿她来世好清清白白做人。郡主放心,在下并未随意将顾将军的尸身抛进湖中,而是命人将顾将军的身子梳洗干净了,又换上了不染纤尘的白衣,才放在竹筏上的。竹筏上面还铺上了鲜花。”
顾昭平眼圈一红,说道:“这个主意倒是很妙。”的确是很妙,若她真是杨天雪肯定会对他感激涕零。可现在她却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她要拜祭的是她的父母亲,是她的同袍旧友,不是她自己。
尧斯琰忙摆手道:“在下可不敢邀功,这是澜清兄的主意。”
顾昭平回神,神色莫测道:“李澜清?听闻他是个风流纨绔,不像是能够想出来这种主意的人。”
尧斯琰若有深意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郡主若是有意,在下可为两位引荐。相信见面之后,郡主会对他改观。”
顾昭平点点头道:“好,你带我去见他!”
尧斯琰怔住:“现在?”
“现在。”顾昭平回身上马车,根本就不给回绝的机会。
尧斯琰为难道:“可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顾昭平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既然是‘第一风流公子’,哪里风流他就在哪里。至于哪里是风流地,你应该比我清楚。”
说到烟花杨柳之地,当以江南为甚。自四年前,京城中也有了一处地方恰似江南胜景。此处名曰“潇湘水榭”,倒也不是寻常的秦楼楚馆。这不寻常之处,除这里的女子当真是卖艺不卖身,个个才貌双绝之外,潇湘水榭每日申时开门,亥时关门,绝不留客过夜。来此处的恩客也多是文人墨客,风流雅士,并不像其他地方一般乌烟瘴气,是个难得的风雅之所。
潇湘水榭,顾名思义,临水而建,清幽雅致。亭台楼阁掩映在山水林木间,犹抱琵琶半遮面。及至近旁,便闻得琴音缭绕,歌声绵绵,恍然一回头竟觉得身处在仙境一般。顾昭平三岁离家奔赴江南习武十年之久,对江南景色是再熟悉不过,身处其间,连她都不禁恍惚了,恍如回到了少年时代。
尧斯琰走在前侧引路,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道:“这潇湘水榭共有七位绝代佳人,号称‘七仙女’。其中又以澜清兄的红颜知己,“池窗”的凉烟艳冠群芳,名气最大,在京城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只管去池窗,准能逮着他。”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池窗的门外。两个绿衣小婢笑容满满地拦在门口,尧斯琰给足了银子,她们才肯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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