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去而复返，并不是遗漏了什么事情，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质问诺娅。

没错，是“质问”，而非“询问”。

“为何不向他说明一切。”

天秤的魔女俏脸冰冷，却并非平时表现出来的对一切事情都毫不在乎的淡漠，而是一种隐含着愤怒的情绪，宛如包裹着烈焰的冰霜，若是不及时控制，这烈焰终有一天会熔尽冰霜，焚烧万物。

“知道全部，对他没有好处。”

诺娅淡淡回答道。

冬妮娅捏紧了双手，强压心中的怒意，但齿缝间挤出来的话语还是带着极为明显的不满与质疑：“既然一开始决定要让他承担这样的使命，那你们就不该对他有所隐瞒！”

“我们从未隐瞒，所有真相都摆在他面前，只是需要他自己思考发现。”

“哦？”冬妮娅怒极反笑：“让一个凡人去追寻秩序世界最根源的隐秘，揭露创世神明长达万年的布局吗？”

这种事情，别说是凡人，哪怕是她们这样的法则代行人，亦是心有余而力不逮。

“他并非凡人，而是天命的勇者……”

“可那只是你们自己的说法！”少女大声打断了诺娅的话语，她猛地上前一步，银色的发丝激烈扬起：“你们自顾自地说他是天命的勇者，自顾自地要他去消灭混沌，可是你们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不是吗！？”

她质问道，火焰般纯粹的红色眼瞳，死死地定在巫女的脸庞上，好像试图从后者脸上看到一丁点犹疑的神色。

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了。

然而，可惜的是，并没有。

诺娅只是抬起眼，望着她，目光平静。

过于平静。

灰色眼眸没有波动，好似死寂的海，不会再泛起一丝涟漪，那种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孤独甚至让冬妮娅有一种悲哀的感觉。她觉得眼前的少女好像已经死去，她被世界遗忘，隔绝于整个世界之外。

唯一记得她的那个世界，已经消逝了。

天秤的魔女下意识抿了抿嘴，往后退了一步。

她发现自己胸中燃烧的怒火再也无法旺盛，因为眼前的少女身上背负着一整个世界。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人，也和他一样，被我们赋予了天命勇者的重任。”

诺娅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还带着隐约的沙哑。

冬妮娅微怔，随后才想起来，诺娅所说的那个人，应该是旧世还未消亡前，帮助秩序消灭了混沌的勇者。

“我们称呼他为异乡人，因为他来自遥远的另一个宇宙。”

“秩序与混沌的争斗，是每一个宇宙亘古不变的战争。祂们矛盾，而又平衡。想要打破这种平衡，唯有借助外力。”

“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异乡人，便是我们所借助的外力，也是我们不得不借助的外力。”

“一开始的他，也是和你口中的那名人类少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对一切懵懵懂懂，甚至连自己要走的方向都迷茫不知，只是任由命运带领自己随波逐流。”

“但到了最后，那个人却做到了许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发现了远古的隐秘、探明了神明的真相、破除了邪教的阴谋，由大陆极西走到大陆极北，最终凭自己一己之力，回溯时间长河，使苏醒的最古混沌在不甘中走向消逝，最终改变了整个秩序世界的命运。”

“这样的功绩，无论放在何时，都足以成为万世传颂的史诗。然而，身为一切的中心，那个时候的他，实力却弱小到了极致，如果用这个世界的标准来评价，也不过是你们口中的要素深化罢了。”

“和他一样。”

巫女轻声道。

冬妮娅神色顿时变得复杂。

诺娅所说的“他”，自然就是唐恩。

“为什么？”

她沙着嗓子问道。

“因为他在那个世界留下了羁绊。”

这是诺娅的回答。

“有羁绊的人，就会有牵挂，如果他不能消灭混沌的话，那个他留下牵挂的世界便会在顷刻间覆灭，他的朋友、他的同伴、他的恋人……那些他爱的人以及爱他的人，都会死去。”

“所以，他并非是在我们、在命运的要求下成为天命的勇者，而是他自己选择成为天命的勇者。”

“他也一样。”

不是他人强迫，也并非命运要求，而是自己的选择。

一样吗？

他和他，一样吗？

魔女脑海中浮现出少年的脸庞，他笑着，笑容很温暖，如午后和煦的阳光。在他身后，是他牵挂的人们，有一些是冬妮娅认得但却叫不出名字的，有一些是完全陌生的面孔，还有的，是她也很熟悉的人，比如新生的海妖小艾丽娅。

她甚至从那些人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她就站在最后面，站在阳光照耀不到的阴影处，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好像只要他能一直露出这样温暖的笑容，自己便会感到喜悦。

果然。

魔女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丝笑容，或许苦涩，或许无奈。

她终于还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更靠近命运，什么叫做更远离命运。

更靠近命运，是一种必然，所有的邂逅、离别、重逢，都是这样的必然；更远离命运，是一种偶然，所有的相遇、相识、与相知，都是这样的偶然。

必然与偶然的结合，便是所谓的天命勇者。

冬妮娅点头，动作缓慢而沉重。

诺娅便微微扭头，望向迷雾深处，此刻灰雾散去，那几座被遮掩的雕像终于露出了真正的面容。或许表面满是历史留下的尘埃与伤痕，但他们的面容毫无疑问是带着微笑的，因为他们不是为了命运在战斗，是为了牵挂的人在战斗。最前方的雕像，雕刻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少年，他有着黑色的短发与同样黑色的眼瞳，身着长袍，一手向后，像是牵着谁的手；一手指前，像是指明前进的方向。

少年的面容不能算是英俊，最多只是清秀，但他脸上的笑容却很灿烂，给人一种格外温暖的感觉。

看到这个笑容的一瞬间，冬妮娅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闭上眼，将自己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耳畔，诺娅的声音空灵缥缈，仿佛来自虚无之外：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 * *

我知道我心底认同了她的说法。

同时也隐约明白，为何她一定要让唐恩来到这里，甚至不惜让他经历一次死亡。

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是顺带，因为，就算她不说，唐恩迟早有一天也会接触到背后的真相——也有可能不会接触到，但他依旧会走在那条道路上，这是出于自我的选择。

死亡才是真正的目的。

唯有感受死亡、超越死亡，才能体会到凡人的界限。

肉体与灵魂都跳出死亡的人，才可以站在命运之外，遥望命运。那是最靠近命运的距离，同时也是最远离命运的距离。

如果你不明白，我可以用比较简单的话来解释：自古以来，手握米斯特里尔的摩云勇者，无不是在艾因罗贝迪亚勇者的光辉下黯然失色，最终走向孤独与无助的死亡，仿佛这就是他们注定好的命运。

人们后来把那个预言称为诅咒，若非诅咒，也不会有必死的结局。

如何打破这个诅咒呢？

死一次就好了。

——既然注定要死亡，那就先死一次，让诅咒应验，然后再拖着死过一次的躯体，去完成自己未尽的使命。

不是逃离，也不是改变，而是坦然地迎接。

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因为，已经死掉的人，应该如何继续存在呢？

无需怀疑自己的感觉，因为我亦是疑惑不解。

可我同时也相信，既然连你、连我都能想到这样的问题，那么、最初布设了这个局的人，那位创世的神明，祂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才有了我与他的契约、有了诺娅的等待——前者保护他的灵魂不会进入往生之河轮回，后者在他到来之后指引他回归现世的道路。

有了这两个最关键的要素后，他打破诅咒所需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契机。

一个明悟觉醒的契机。

我相信阿斯提普大人和诺娅大人早已为他准备好了这样的契机，以他的性格与观察力，不可能注意不到。

我很放心，因为我信任他。

——可是。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问我。

——真的放心吗？

我的心，猛的跳了一下。

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无论你再怎么信任一个人，他都无法让你彻底放心。

你怀疑的，不是他能否做到，而是……他会不会受伤。

是的。

我担心他。

* * *

风无法传到此地，就像悲伤无法在命运的河里流淌。

天秤的魔女最终还是走了，临走前，她问了诺娅最后一个问题。

“您之前说，艾因罗贝迪亚的勇者是阿斯提普大人面对魔王反扑，不得不走出的一步，我想知道，这是真的吗？”

诺娅的回答是摇头。

“果然。”

魔女低声呢喃。

她早该明白的，这位神明布局万年，岂会料不到魔王的反击？艾因罗贝迪亚的勇者，或许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祂原本就想走出的一步。

至于目的……

想明白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更加残酷的真相，比少年原本想的更加残酷。

“我会帮助他的。”

魔女最后说道：“我知道，阿斯提普大人并未沉睡，祂一直都在关注我们。”

“但我还是会帮助他。”

“您知道，如果他能因为牵挂与羁绊成为天命的勇者，那么，我自然也能因为同样的理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件事过后，假如阿斯提普大人想惩罚我，我亦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但在此之前，请原谅我的任性。”

她转身便走，似乎不想听诺娅接下来的话。

可诺娅仅仅问了一句，便让她的脚步停滞：“值得吗？”

为了一个人这么做。

宁愿与原来的自己背道而驰。

这么做，值得吗？

——可是。

天秤的魔女心中忽然想到：假如只是为了一个人。

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我是天秤的魔女。”

她回答道。